李的实验室兼宿舍，时间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沼。没有任务简报，没有训练日程，没有指挥官的声音，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以及平板电脑里播放的各种光怪陆离的影音作品的声音。
和叶就坐在那个清理出来的角落里，大部分时间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如同精密仪器进入待机状态。只有当她“观看”李塞给她的影集时，眼中才会划过细微的数据流，分析着其中的逻辑、物理法则错误、以及人类情感表达的荒谬之处。
她完美地执行着李“老老实实待着”的指令，但这种极致的“正常”，反而让李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他宁愿和叶表现出一点困惑、一点愤怒、甚至一点悲伤——那些属于“人性化”的反应，而不是现在这种近乎死寂的、将所有情绪都深埋于绝对理性之下的平静。
他知道，强制分离的精神创伤是存在的。117那边的情况他不清楚，但和叶这边，那微弱却从未完全断绝的精神链接另一端传来的、被强行压抑的混乱和焦虑，瞒不过他这个级别的专家。她只是在用强大的逻辑和运算能力，强行将这些“干扰”封存、隔离，仿佛它们只是需要处理的错误数据。
这种自我压抑，短期或许是维持机能的手段，长期来看，却可能是更严重崩溃的前兆。
李尝试过用他的方式“干预”。
他会突然扔给和叶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的旧时代魔方，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在三秒内将其完全复原。
他会把她拉到那堆昂贵的健身器材前，让她尝试推举那些足以压垮重型机甲的重量，然后记录下她精确到毫牛的发力数据。
他甚至会翻出一些旋律极其复杂的交响乐或电子音轨，播放给她听，观察她音频传感器的反应。
和叶照单全收，完美地完成每一项“测试”，然后回归沉默。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天。
第四天，平静被打破了。
实验室那扇厚重的门，再次被未经预约的访客敲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某种高频权限指令直接解锁。
门滑开，外面站着的不再是黑衣审查官，而是两名穿着研究所白色制服、表情冷漠的技术人员，以及一位穿着笔挺军官制服、眼神锐利如刀的中年男人——正是之前参与过审查的科兹洛夫，那位最高议会特派审查官。
李巨大的身躯挡在门口，肌肉贲张，像一头护崽的雄狮，脸色不善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干什么？我这里可不是公共厕所！”
科兹洛夫面无表情地亮出一份电子指令：“根据最高指令，对编号E-03进行阶段性的‘特殊适应性评估’。李主管，请配合。”
他的目光越过李，落在实验室深处，那个静静坐在角落、仿佛对这边动静毫无察觉的和叶身上。
李扫了一眼指令，确实是欧米伽级授权，他骂骂咧咧地让开了路，但巨大的身体依旧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评估？评估什么？老子天天都在评估！数据报告不是都上交了吗？”
科兹洛夫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带着两名技术人员径直走向和叶。
和叶这才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来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编号E-03，请起立，配合进行检查。”一名技术人员冷冰冰地说道。
和叶依言站起。
技术人员拿出各种手持扫描仪，开始对她的身体进行全方位的扫描检测，从装甲完整性到内部能量回路，甚至试图接入她的核心数据库进行直接读取。
和叶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道具，任由他们摆布，配合着转身、抬手等指令。
李抱着胳膊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嘴角带着讥讽的冷笑。
扫描持续了十几分钟，技术人员收集了大量数据，但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和叶的身体状态在李的维护下恢复得极好，甚至某些参数还有所优化。
科兹洛夫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上前一步，直接站在和叶面前，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装甲，直视她的核心。
“E-03，报告你当前状态。”他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机体运行正常。能量水平97%。所有系统在线。”和叶用毫无起伏的声线回答。
“你对与指挥官117强制分离有何看法？”科兹洛夫突然抛出一个极其尖锐、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问题。
实验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和叶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内部数据流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峰值，但瞬间就被压平。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
“执行命令是指挥官和兵装的天职。无需看法。”
完美的、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回答。如同教科书一般。
科兹洛夫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他失败了。和叶的表情就像最精密的面具，隔绝了一切内在。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换了一种方式，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
“我们知道，强制分离对深度链接单位会造成巨大负荷。如果你感受到任何不适、困惑、甚至……愤怒，都可以说出来。这并非软弱，而是正常反应。最高议会愿意为你提供必要的心理疏导和支持。”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试图诱使她流露出“不稳定”情绪的陷阱。
李的心提了起来。
和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处理这个问题。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科兹洛夫，非常认真地回答：
“感谢关心。我的逻辑系统运行正常，可以处理所有输入信息。目前无需额外心理干预。如果需要，我会优先向我的监管员李医生报告。”
她巧妙地将问题挡了回去，并且强调了李的监管权。
科兹洛夫的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些。他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他再次上前一步，距离和叶极近，几乎要贴到她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威胁：
“记住你的身份，E-03。你是一件武器，最重要的品质是服从和稳定。不要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想法’，那只会给你和……你关心的人……带来毁灭。”
赤裸裸的警告。
说完，他不再看和叶，转身对技术人员挥了挥手：“数据采集完毕。我们走。”
三人如来时一般，迅速地离开了实验室。
门再次关上。
实验室里只剩下李和和叶。
李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工作台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坚固的合金台面都被砸出一个凹坑！
“妈的！一群混蛋！”
和叶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刚才那番充满威胁的审查从未发生过。
但李敏锐地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很快就恢复了控制。
她眼中的数据流，似乎也比平时更加……湍急了一些。
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转过身，走到角落的垫子旁，重新坐下，拿起那个平板电脑。
屏幕上是《星球大战》暂停的画面，绝地武士的光剑交叉定格。
她却没有继续播放。
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低着头，银白色的短发垂落，遮住了她的眼睛。
实验室里安静得可怕。
李看着她那副样子，心中的怒火被一种更深的担忧取代。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靠逻辑和运算就能完全压抑的。
那无声的颤抖，或许比任何痛哭流涕，都更能说明她正在承受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