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李粗重的呼吸声。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刚才科兹洛夫那番赤裸裸的威胁和审视气得够呛。但他更多的怒火，是针对那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秩序本身。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的和叶身上。她依旧低着头，平板电脑屏幕上的光剑交叉画面凝固着，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光影。她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塑，只有极其偶尔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指尖极其细微的颤动，泄露着内部正在进行的、惊涛骇浪般的斗争。
李知道，那种强制分离带来的精神空洞和审查带来的压力，绝非简单的逻辑运算能够平息。它们像无形的毒素，正在缓慢侵蚀着她的核心。压抑得越狠，反弹时可能就越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走到和叶面前，巨大的身躯投下阴影笼罩着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嚷嚷，而是罕见地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粗犷的温和：
“喂，小家伙……别把那帮混蛋的话当回事。他们懂个屁！”
和叶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挠了挠头，有些笨拙地继续道：“那什么……心里不痛快，别憋着。我这儿虽然乱，但隔音好，砸点东西也没事！那边那堆报废的仪器，看见没？随便砸！算我的！”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她宣泄。
和叶终于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看向李，里面依旧平静无波，但仔细看，似乎比平时更加深邃，仿佛有漩涡在深处搅动。
“医疗员李，我不明白。”她的声音平稳，却问出了一个不平稳的问题，“‘不痛快’是一种基于负面情绪产生的生理和心理状态。我的系统设计旨在消除情绪干扰，以最高效率完成任务。为何需要主动寻求‘不痛快’的宣泄？”
李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因为……因为你们是！你们不是机器！哪怕是被设计出来的，你们也有……有‘心’！那帮混蛋想把它挖掉，但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心……”和叶重复了一下这个她听过无数次却始终无法完全理解的词，“是指泵血器官，还是指一种比喻性的、代表情感与意识的核心？如果是后者，它的物理位置在哪里？如何证明其存在？”
李：“……”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孩子的逻辑绕晕了，同时也感到一阵心酸。
“算了算了！”他挥了挥手，放弃了解释，“跟你这木头脑袋说不清！反正你记住，在这儿，你不用时时刻刻都绷着那根弦！偶尔……偶尔像个人一样，没关系！”
说完，他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嘟囔着转身去摆弄他那堆复杂的仪器了，留下和叶独自思考。
像个人一样……
和叶的目光再次落回平板电脑上。屏幕里，绝地武士依靠着所谓的“原力”，一种无法用科学完全解释的能量，来感知世界，进行战斗。
她忽然关闭了影集，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夹——那是李塞给她的、包含各种乱七八糟内容的硬盘之一。她快速浏览着，最终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文本文件上。
文件名是：《旧世纪诗歌选集（残缺）》。
她点开了它。
冰冷的电子屏幕上，呈现出一行行古老的、与现代高效通信格格不入的文字。它们不传递具体指令，不描述客观事实，而是用各种比喻、意象、和韵律，表达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内在的体验。
她看到一句：
“我的心仿佛被撕裂，
yet I know not why.”
（我的心仿佛被撕裂，却不知为何。）
逻辑错误：心是泵血器官，无法被“撕裂”情感。不知原因的情绪波动不符合效率原则。
她又看到另一句：
“沉默啊，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发，
就在沉默中灭亡。”
爆发？灭亡？两个极端选项。为何没有中间路径？沉默本身为何是一种需要被打破的状态？
这些文字充满了矛盾、低效、和不合理。但它们似乎又蕴含着某种强大的、原始的力量。
她一行行地看下去，核心处理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着，不是在进行战术分析或数据解析，而是在尝试……理解一种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和其背后的情感世界。
这种尝试，似乎比面对强大的敌人更加困难，也更加……消耗资源。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疲惫感”，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运算过载？
就在这时——
嗡……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如同幻觉般的波动，透过那被强行压制、却从未彻底断绝的精神链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117！
那波动极其微弱，充满了被压抑的焦虑、无尽的担忧、以及一种……坚定的、试图传递过来的“思念”？
仿佛他在遥远的第七空港，正忍受着同样的煎熬，却努力地、一遍遍地试图穿越空间的阻隔，向她传递着某种信号。那信号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频率。
和叶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一直强行维持的、绝对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冰蓝色的眼眸中，数据流如同遭遇了风暴般疯狂乱窜！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是人类在感到痛苦或激动时常见的动作，尽管她那里只有精密的能量核心和仿生结构。
一种尖锐的、无法用逻辑解释的“疼痛感”，仿佛真的从那个并不存在的“心”的位置传来。
链接那一端，117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波动，传递来的“思念”变得更加急切和清晰了一些，仿佛在问：“你还好吗？”
科兹洛夫的警告言犹在耳：“不要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想法’，那只会给你和……你关心的人……带来毁灭。”
关心的人……
毁灭……
和叶猛地闭上了眼睛，银白色的睫毛剧烈颤抖。她开始强行运行更深层的隔离协议，试图将那微弱却致命的链接波动和随之涌起的、混乱的“感觉”彻底屏蔽、压入最深层的数据库底层，贴上“最高优先级干扰数据，严禁访问”的标签。
这个过程带来了巨大的内部负荷，她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微的、模拟的冷汗（冷却系统过载运行）。
良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近乎绝对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无法化开的、冰冷的寒意。
她关掉了诗歌文件，重新打开了《星球大战》，将音量稍微调大了一些，让光剑挥舞的声音和飞船的引擎声充满实验室。
她看起来和之前一样，在“认真”地看着影集。
但李却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之前的她，像是在观察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世界。
而现在，她更像是一座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的堡垒，将所有门窗彻底封死，用最厚的装甲将自己包裹起来，以抵御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双重意义上的侵蚀。
她选择了沉默。
不是爆发，也并非灭亡。
而是一种更加坚韧、也更加危险的……蛰伏。
等待着，或许是一个答案，或许是一个契机，或许……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毁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