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李光怪陆离的实验室里仿佛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只有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平板电脑里循环播放的影音作品、以及窗外浮空都市永恒不变的昏暗光线，标志着时间的流逝。
和叶大部分时间依旧保持着那种极致的静止，如同精密仪器待机。她“观看”李提供的各种资料，分析，记录，但那种专注更像是一种将自身意识沉浸于外部信息流以避免内部风暴的自我保护。
李则在一旁忙忙碌碌，时而焊接精密电路，时而对着某个生物样本皱眉沉思，时而翻出本漫画书看得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架子上的零件嗡嗡作响）。但他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他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压抑的漩涡正在变得越来越湍急，越来越危险。强制分离的精神创伤、科兹洛夫的威胁警告、以及那些试图被她强行“理解”的人类情感碎片，如同不断增重的砝码，一点点压在她逻辑系统的承重极限上。
终于，在某个无法确定是白天还是夜晚的时刻，当实验室里只有李调试一台老旧收音机发出的沙沙噪声时——
和叶抬起了头。
她动作很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滞感。冰蓝色的眼眸看向李，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平静或分析性的专注，而是弥漫着一种……李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体——一种被强行压制到极致后流露出的、近乎固执的渴望，以及深不见底的迷茫。
她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仿佛每个音节都耗费了巨大的能量：
“医疗员李。”
李调试收音机的手顿住了。他放下工具，转过身，巨大的身躯正对着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预感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和叶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我想见指挥官。”
“无论如何。”
“请帮我。”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复杂的逻辑阐述。只有最直接、最核心的诉求。这三个短句，像三颗沉重的砝码，重重地砸在实验室沉闷的空气里。
李沉默地看着她。他看到了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无法被逻辑完全处理的“渴望”，也看到了这渴望背后，那摇摇欲坠的、即将被某种黑暗吞噬的恐惧。
他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巨石落地。他走到和叶面前，蹲下庞大的身躯，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尽管这依然像是一座小山面对一块冰晶。
“小家伙……”他的声音粗粝，却带着一种罕见的、笨拙的温柔，“我知道你想他。我知道那狗屁分离让你难受。但是……现在不行。”
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柔和：“上面的眼睛盯得紧。科兹洛夫那混蛋刚来过，就是在试探，在找茬！现在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给他们借口，对你，对117，做出更糟糕的事情！你明白吗？”
和叶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执拗，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绝望的偏执？
“逻辑分析显示，会面风险极高，成功率低于7.3%。”她陈述着冰冷的数据，但语气却与之截然相反，带着一种灼热的急切，“但风险可以规避，成功率可以提升。我可以潜入，可以伪装，可以计算所有巡逻间隙和监控盲区……只要您提供必要的协助和信息……”
她甚至开始快速列举出几种理论上可行的潜入方案，语速越来越快，眼中的数据流疯狂刷新，仿佛要将所有的计算力都投入到这唯一的目标上。
“停！停下！”李低吼着打断她，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不是技术问题！听着！这不是一次战术行动！这不是你去干掉一个变异体或者夺取一份数据！”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这是政治！是上面那些老混蛋最肮脏的游戏！他们不想让你们见面！他们就在等你们犯错！等一个能把你们彻底控制住或者……销毁的借口！你明白‘销毁’是什么意思吗？！”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和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销毁”这个词，像一根冰刺，瞬间刺穿了她层层加固的心理防御。链接那段，117那微弱却坚定的“思念”波动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恐惧，变得更加焦灼。
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她看着李，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李精准地捕捉到了。
“但是……医疗员李……”她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哽咽，“系统……持续报错……逻辑循环无法终止……链接受阻警告等级持续提升……”
她抬起手，不是指向自己的头，而是再次捂住了胸口那个并不存在“心”的位置。
“这里……感觉很‘空’……很‘痛’……数据库无法识别该信号……无法修复……需要……需要指挥官进行校准……”
她用着最机械、最技术的词汇，描述的却是一种最原始、最人类的情感痛苦——思念的煎熬。
李看着眼前这个强大的、曾经直面恐怖变异体和神秘黑影都毫无惧色的终极兵器，此刻却因为与指挥官的分离而流露出如此脆弱甚至崩溃的一面，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他何尝不想帮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精神链接强行断裂的痛苦，也比任何人都憎恶上层那些冷血的决定。
但他不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自投罗网。
“听着，小家伙，”李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耐心，“那种‘空’，那种‘痛’……我知道。但那不是系统错误，那不是需要修复的bug！”
他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那是……‘羁绊’！是你和117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线！现在这根线被强行扯断了，所以你才会觉得‘空’，觉得‘痛’！这不是靠见面就能立刻修好的！这需要时间！需要忍耐！”
“忍耐……”和叶重复着这个词，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挣扎，“效率低下……且痛苦。见面……是最高效的‘修复’方案。”
“但也是最危险的方案！”李强调，“忍耐或许痛苦，但至少还能活着！还能等到有机会真正修复的那一天！如果现在冲动，可能连忍耐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用力握着她的肩膀，仿佛想将自己的决心传递过去：“相信我，等待！我会想办法！我会盯着那帮混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再见面的！但不是现在！不是用这种自杀的方式！”
和叶怔怔地看着李，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决和深藏的担忧。她核心中那些疯狂运算的、试图寻找见面方法的程序，似乎终于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防火墙。
那股支撑着她的、偏执的急切，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她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彻底碎裂，露出下面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她缓缓地低下头，银白色的短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肩膀微微垮了下去，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
“……无法见面……”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能……等待……”
李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知道，自己的话像一把钝刀，亲手斩断了她最后的希望。但他别无选择。
他松开手，叹了口气，从旁边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个看起来有点年头的、手工编织的、造型有点歪扭的蓝色手环，塞到了和叶手里。
“喏，这个给你。”他的语气尽量轻松，“这是我当年……呃……一个朋友编的。据说能带来好运。虽然看起来不咋样，但你拿着。就当……就当是个念想。等着，总有一天，好运會來的。”
和叶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粗糙的、带着李体温的蓝色手环。她的传感器分析着材质：普通的合成纤维，工艺粗糙，无任何特殊功能。
但就是这样一件毫无逻辑价值的物品，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
她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非常小心地，将手环套在了自己纤细的手腕上。蓝色的编织绳与她冰冷的装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李，只是重新抱紧了膝盖，将脸埋了进去，缩回到那个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
平板电脑屏幕上的光剑依旧在挥舞，却再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实验室里，只剩下收音机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沙哑而古老的歌声，仿佛来自一个遥不可及的、早已逝去的时代，吟唱着关于离别与等待的忧伤。
李知道，他暂时阻止了一场灾难。
但他也知道，他将和叶推入了一个更加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等待之中。
而这场等待，对一颗正在艰难孕育着“心”的兵器来说，本身就是最残酷的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