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港B7区。这里是浮空都市扩张过程中被遗忘的角落，如同巨兽体内一段早已坏死的盲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锈蚀味和机油变质后的酸臭，照明系统大半失效，只有零星几盏应急灯散发着惨淡的、忽明忽暗的绿光，将扭曲的管道和废弃机械的阴影拉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
117按照脑中记忆的路线，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货架和废弃集装箱之间。他避开了仅存的几个还在工作的监控探头，动作轻盈得如同幽灵。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却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货舱13位于区域的最深处。巨大的舱门早已变形卡死，只留下一个可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冰冷潮湿的空气从中渗出，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117在入口处停下，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努力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一些。他仔细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风险自负”。莉娜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咬了咬牙，侧身挤进了那道缝隙。
舱内是一个无比空旷、黑暗的空间。只有极高处的一个破洞透下些许微弱的天光，如同教堂的天窗，光柱中无数尘埃飞舞。借着手腕上终端发出的微弱照明，能隐约看到地面散落着一些巨大的、被帆布覆盖的未知机械轮廓，如同沉睡的史前巨兽。
他站在原地，适应着黑暗，全身感官提升到极限。
突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高跟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117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从一根巨大的、锈蚀的承重柱后走了出来。
正是莉娜·阿尔卡特。
她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黑色军官常服，铂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着，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盏寒灯，淡漠地扫过117，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她的身边，没有阳炎，也没有无边。只有她独自一人。
“你胆子不小，117指挥官。”莉娜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惯有的慵懒，却在这空旷的货舱里激起冰冷的回音，“居然真的敢用那种方式联系我，还敢独自来这里。”
117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她那审视的目光：“阿尔卡特指挥官，感谢您愿意见我。我……别无选择。”
“选择？”莉娜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你现在还有选择吗？议会的耐心可是有限的。那三台崭新的S级，‘玩具’，不喜欢吗？”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117心中凛然。
“那不是玩具，那是冰冷的武器。”117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我和E-03之间的羁绊，不是随便一个替代品就能取代的！议会这样做……”
“议会怎样做，不需要向你解释。”莉娜冷冷地打断他，缓步向前走来，高跟鞋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117的心跳上，“他们需要的是稳定，是可控。而你和你的E-03，正在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她在117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如同手术刀般解剖着他：“情感链接过深，独立思考，甚至开始质疑命令……这些在议会眼里，都是需要被修剪掉的枝杈。让你契约新兵装，是给你机会，也是最后的警告。”
“难道兵装就不该拥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吗？”117忍不住反驳，“和叶她……她在学习，在感受，她在变得更好！这难道不是我们人类应该期待的吗？”
莉娜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极轻地笑了一声，但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
“期待？117，你太天真了。”她的眼神变得幽深，“我们制造兵装，是为了守护残存的人类火种，是为了夺回地表。而不是为了创造新的、无法理解的、甚至可能威胁到我们自身的‘物种’！”
她的语气陡然锐利起来：“感情？意志？那是人类才配拥有的奢侈品！赋予武器这些特质，就像给子弹装上心脏，结果要么是子弹失效，要么是心脏破碎！‘初啼’就是最好的例子！难道你想让你的E-03变成下一个她吗？！”
提到“初啼”，莉娜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117被问得哑口无言。宽檐帽女子那恐怖的力量和诡异的行为，确实是他无法理解甚至恐惧的。
“可是……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117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只能要么变成冰冷的工具，要么变成失控的怪物？就不能……就不能找到一种平衡吗？”
莉娜沉默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中光芒流转，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
“平衡？”她重复了一下这个词，“那是一条走在刀锋上的路。需要力量，需要智慧，更需要……运气。”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这黑暗中的幽灵听去：
“议会害怕的，从来不是力量本身，而是‘不可控’的力量。他们可以容忍阳炎那样强大却绝对服从的兵器，也可以暂时容忍你的E-03那点小小的‘人性化’偏差，但只要他们认为这种偏差有失控的风险，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扼杀。”
“你想要保住你的兵装？”莉娜的目光锐利如刀，“那就向她证明——不，是向议会证明——你们之间的‘绊’，非但不是弱点，反而是更强大的力量源泉！证明你们的‘不稳定’，是在可控范围内的‘进化’，而非走向毁灭的‘变异’！”
117怔住了。莉娜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证明？如何证明？
“可是……议会根本不给我们机会！他们强行分开我们，现在又要逼我契约新的兵装！”117急切道。
“那是考验。”莉娜冷冷道，“也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样子：“拒绝他们。用你最坚决的态度。”
“什么？”117大吃一惊，“可是那样……”
“那样会激怒他们，我知道。”莉娜打断他，“但也会让他们看到你的‘价值’——一种偏执的、难以替代的、与特定兵装深度绑定的价值。同时，也能为你争取到最关键的时间。”
“时间？”117不解。
“时间，去找到证明的方法。”莉娜的目光投向货舱高处那束微光，语气缥缈，“地表任务，‘初啼’的现身，变异体的异常……这个世界正在变化，议会也需要能处理‘异常’的刀。这就是你的机会。”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117：“抓住下一次任务的机会，和你的E-03，拿出让他们无法忽视的表现。用实打实的战果，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117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这一次，是因为希望！莉娜虽然没有提供直接的帮助，却为他指明了一个方向！一个艰难无比，但至少存在可能性的方向！
“我……我明白了！”117重重地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谢谢您，阿尔卡特指挥官！”
莉娜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别高兴得太早。这条路九死一生。而且，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今天你从未见过我，我们也从未有过这次谈话。明白吗？”
“明白！”117立刻道。
莉娜不再多言，转身，身影缓缓融入黑暗之中，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只剩下那冰冷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117独自站在空旷黑暗的货舱里，心中却不再迷茫和绝望。
虽然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他终于看到了战斗的目标和方向。
拒绝议会！
等待机会！
证明价值！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为了和叶，他必须赢下这场豪赌。
他深吸一口气，也转身离开了这片废弃之地，步伐变得坚定有力。
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冰冷的蓝色眼眸，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