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顾府前庭,灵雾如纱,缭绕不散。
九口青铜古鼎按九宫方位森然排列,鼎身刻满晦涩符文,每一口都似镇压着某种古老意志。
鼎口吞吐幽光,隐约可见其中灵膳翻滚,香气却诡异得不似人间之味——有的甜得发腻,仿佛蜜糖浸透腐心;有的苦如黄连,舌尖一触便泛起神经抽搐的战栗;更有甚者,香中带腥,像是从千年坟土中掘出的记忆,悄然钻入鼻腔,勾动魂魄深处沉眠的执念。
你甚至能听见那香气在识海中“滴落”的声音——细微、黏稠,如泪坠铜盘。
指尖拂过鼎沿,一股阴寒与灼热交织的触感顺脉而上,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魂灵在皮肉下挣扎低语。
顾长夜负手立于九鼎中央,玄袍猎猎,折扇轻摇。
他眸光沉静,指尖微动,九道由食魂凝成的锁链如活物般缠绕鼎身,每一道锁链都精准压制着鼎内灵膳的躁动。
风掠过耳际,带来远处山林的低鸣。
他唇角微扬,低笑一声:“好啊,那就让天道也尝尝,什么叫‘人间烟火’。”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阵穿林之风忽起,卷动灵雾如潮退去——
风起,门开。
十二道白衣身影踏雾而来,皆为太一圣地弟子,步伐整齐,灵压森然。
玉霞仙子居首,眉目冷峻如霜,手中执法令悬浮半空,泛着刺骨寒光,寒气所及,地面凝出细密霜纹,踩上去发出“咔、咔”的碎裂声。
“顾少主设宴惑众,扰乱圣地弟子道心,可知罪?”她声如冰刃,直刺神魂,耳膜为之震颤,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在颅内穿刺。
顾长夜轻摇折扇,扇面绘着一幅“饕餮吞天图”,此刻竟似微微颤动,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罪?”他眸光微闪,笑意不达眼底,“我只是请几位仙子,尝尝‘道心’是什么味道。”
话音未落,他折扇一挥,第一鼎轰然开启!
【忘忧酥】腾空而起,金黄酥皮在灵光中流转,表面浮起细密油珠,热气蒸腾间,散发出一种近乎腐烂的甜香——那是童年灶台边母亲烤饼的气味,却夹杂着书页焚尽的焦苦。
香气无形,却如丝如缕,悄然钻入众人识海。
那不是寻常香味,而是直击心神的“执念引”——它不勾食欲,而勾记忆。
众女修尚在冷笑,讥讽这纨绔不过故弄玄虚,却见其中一人忽然浑身一震,眼神涣散,颤抖着伸手接过一块酥点,放入口中。
是苏清雪的同门师妹,素来清心寡欲的柳青瑶。
她咬下一口,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几乎不成调:“娘……我好想您……那天您走的时候,我还在背《太一清心诀》……我说我不哭……可我想您啊……”
她的指尖触到酥皮碎屑,那触感竟与记忆中母亲掌心的茧纹重合——粗糙、温暖、真实得令人窒息。
她跪倒在地,双手抱头,灵力失控,识海中浮现童年画面——母亲为她梳发,笑着递来一块桂花酥,而她为了修炼,一口未吃,转身离去。
那时的风,也带着这样的甜。
全场哗然。
“这是心魔幻术!”玉霞怒喝,抬手便要一掌拍碎那盘【忘忧酥】。
寒气自掌心炸裂,空气凝成冰晶,发出“噼啪”爆响。
“慢着。”顾长夜折扇轻点,一道食魂锁链骤然绷直,如铁链横空,硬生生挡住玉霞掌力。
撞击声如钟鸣,震得人耳膜生疼,余波扫过,灵雾被撕开一道裂口。
“她们吃的不是点心,”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钉入骨髓,“是被你们宗门压下去的‘人味’。你们夺走她们的七情六欲,锁住她们的记忆,用‘清心诀’抹去她们的软弱——可人,生来就有软弱的权利。”
玉霞瞳孔一缩,怒极反笑:“荒谬!圣女之道,便是斩情绝欲,登临无上!”
“那她还是人吗?”顾长夜淡淡反问,目光扫过那些面色复杂、眼神动摇的女修,“你们的‘道’,是把活人炼成石像?”
他不再多言,折扇连挥。
第二鼎开——【忆母羹】,香气如暖风拂面,带着柴火灶的烟熏味与炖汤的油润感,饮者指尖发烫,仿佛又摸到母亲补丁衣角;
第三鼎启——【延情酿】,酒香凛冽如冬雪扑面,饮者喉头一紧,眼中浮现出被斩断的初恋身影,痛哭失声,泪水滚烫,灼穿冰心;
第四鼎轰然掀盖——【稚心糖】,一位年过三十的女修竟当场蹲下,抽泣着喊“爹爹别走”,指尖抠进泥土,触到的是儿时泥巴的湿润与温热……
九鼎灵膳,九重心魔,层层递进,步步诛心。
这些女修,从小被灌输“无情即道”,可她们终究是人。
而顾长夜,用一道道“心药”,将她们被压抑的“人性”一寸寸挖出。
玉霞脸色铁青,执法令已蓄势待发,却迟迟不敢动手——她察觉到,天道的意志正在这片空间悄然凝结。
那股威压,来自第九鼎。
最后一鼎,缓缓开启。
一盅乳白汤羹升腾而起,表面浮着一层晶莹油光,香气清甜,如初春梨花落于唇间,却隐隐含着一丝天道威压,仿佛这汤本不该存在于人间。
【断命甜汤】——以心火为引,以执念为料,专破“天命枷锁”。
三日前,他悄悄取走她练功时脱落的一缕青丝,混入心火莲子慢炖——那是她唯一残留的人间气息。
系统在识海低鸣:
顾长夜抬眸,望向后院青峰方向,眸中闪过一丝深意,声音几不可闻:
“该醒了……苏清雪。”
指尖轻点汤盅,一缕食魂悄然融入汤中,那是他亲手熬了三日的心火莲子,混着苏清雪遗落的一缕发丝。
而这一碗汤,不是诱惑,是召唤。
是告诉她——
你不必做圣女。
你,可以只是苏清雪。
灵雾翻涌,九鼎轰鸣,食魂锁链铮铮作响,仿佛在应和某种即将到来的蜕变。
十二位太一弟子已有大半神情恍惚,泪流满面,指尖颤抖,触到脸上温热的泪,才惊觉——原来自己还会哭。
玉霞死死盯着那碗【断命甜汤】,执法令颤抖着举起,寒光暴涨,直欲劈落——
刹那间,一道极寒剑意自青峰方向横斩而来,无声无息,却如万载玄冰炸裂!
“铛——!”
执法令被硬生生震退三丈,玉霞虎口崩裂,鲜血滴落霜地,发出“滋滋”轻响。
“谁?!”她怒喝。
顾长夜只是轻笑,折扇一收,负手而立,目光如渊。
“你拦不住的。”他淡淡道,“人心,不是你们能锁死的。”
风骤起。
九鼎齐鸣,食魂锁链铮铮作响,仿佛在应和某种即将到来的蜕变。
而就在这一刻——
轰——!轰——!
青峰方向冲天灵光炸裂,仿佛九霄雷动,撕裂长空!
一道白影破云而出,如月落凡尘,衣袂翻飞间,颈间那道由太一圣地秘法炼制真正的【锁情灵链】寸寸崩断,碎片如霜星四溅,坠入尘埃时发出清脆如铃的碎裂声。
苏清雪踏风而来,双眸不再冰冷如雪原,而是燃烧着久被压抑的炽烈——那是觉醒的怒火,是挣脱枷锁的狂喜,更是第一次为自己而活的决绝!
她身形未停,直冲九鼎中央,目光死死锁定那碗悬浮于空的【断命甜汤】。
没有半分犹豫,她一把夺过汤盅,仰头便饮!
乳白甜汤滑入喉间,那味道并不惊艳,却像是一把钥匙,缓缓转动在她灵魂最深处的锈蚀锁孔。
舌尖微颤,触到一丝心火的灼热与发丝的柔韧——那是她自己的味道。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如洪流倒灌——
她自幼被选入圣地,母亲哭倒在圣山前,她却面无表情,因长老说:“圣女不许有母。”
她十七岁道心初成,却被种下【无情道印】,从此笑不能真,泪不能流,连梦里吃一口桂花糖,都会被执法堂记过……
“原来……”她双膝轰然跪地,指尖深深抠进青石板缝,泪水如决堤江河,“我从来不是圣女……我只是他们准备好的‘容器’,是用来替天道挡劫的‘器’……”
顾长夜眸光微闪,心中冷笑。
天命之女?
呵,不过又是天道的一枚棋子。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枚棋子,从天道的棋盘上,亲手摘下来。
“苏清雪!”玉霞仙子怒发冲冠,执法令凌空暴涨,化作百丈巨刃,直劈而下,“你饮下邪修毒汤,已堕魔道,今日若不伏诛,我太一颜面何存!”
灵压如山,杀意滔天,空气被撕裂,发出尖锐的呼啸!
可就在那巨刃即将落下之际——
寒光乍现!
苏清雪猛然抬头,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一柄冰晶长剑,剑身凝霜,剑意却炽如烈阳!
她反手一斩,剑气如瀑,竟将执法令硬生生劈退三丈!
冰屑四溅,落在皮肤上,刺痛如针扎。
“我不是堕魔。”她声音颤抖,却字字如钉,贯入云霄,“我是……终于醒了!”
她转身,目光穿越人群,落在那负手而立的玄袍男子身上。
眼中泪光未散,却已燃起前所未有的光。
“顾长夜……”她嗓音沙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醒了这场梦,“你那里……还有糖团吗?”
顾长夜笑了。
不是纨绔子弟那种张扬跋扈的笑,而是看透人心、掌控全局的从容笑意。
他轻轻抬手,一引。
“厨房常备,专等一人。”
话音落,天际风云骤变。
一道无形之眼悄然浮现于九霄之上,冰冷、漠然,俯视苍生。
那是天道的意志,是规则的凝视。
可就在这一瞬——
那眼,竟微微一颤。
仿佛被凡间一缕甜香烫伤。
规则不容情,可此刻……它竟无法降下惩戒——因九鼎共鸣,已短暂撕开一线“逆命缝隙”,让情感之力短暂凌驾于天道律令之上。
随即,缓缓闭合。
当最后一缕灵雾散尽,十二位女修伫立原地,神情各异。
有人焚毁经书,有人握紧双拳,有人低声啜泣——她们的眼中,第一次映出了“自己”。
玉霞僵立风中,执法令垂落,寒光不再。
顾长夜转身,玄袍拂过焦土,九鼎缓缓沉入地底,只余九道深痕,如烙印人心。
夜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