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亞．巴特爾深深吸了一口氣，頓時後悔了。公會大廳裡的空氣，是廉價麥酒的酸味、汗水與皮革的鹹味、混合著若有似無的鐵鏽——或者乾涸血跡——的味道。
這與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那座永遠飄散著花香與茶香的莊園，有著天壤之別。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白蠟木法杖，頂上那顆象徵著初級魔導師的藍色水晶，正不安地激發著微光。在她胸前，一枚銀色的吊牌在油燈下閃耀，本應是實力的象徵，此刻卻讓她的呼吸有些困難。
「銀級冒險者」。
這是王立魔法學院的畢業證書為她換來的特權。
在學院裡，艾莉亞是教科書般的存在，她的元素塑形學論文被學院譽為「近十年來最富洞見的傑作」，畢業總成績是無可爭議的「卓越」。她能練就背誦三百七種魔物的弱點與對策，能精準計算火球術在不同環境與魔力濃度下的最佳咒文模型。
但是，在這些臉上帶著刀疤、目光銳利如狼、手臂比她背在這裡還粗壯的真正冒險者面前，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誤入狼羣的綿羊。
她不能失敗。父親那輕蔑的眼神、家族為她安排，與某個素未謀面的伯爵之子的聯姻……這一切都像無形的牢籠，而這枚銀色吊牌，是用盡全力才撕開的一個缺口。她必須，用一場誰也無法否認的實績，向家族證明自己不只是一個花瓶。
她要的不是生存，而是勝利。
懷這樣絕絕的心情，她徑直略過了掛著銅牌任務的區域──那些掃蕩哥布林、護送商隊的瑣碎事務，只會浪費她寶貴的時間。她的目光，鎖定在為銀牌及以上冒險者準備的任務之上。
• 【銀級】食人魔飛船。地點：巨石高地。注意：目標粗糙肉厚，且有投石能力。
• 【金級】調查『失語者沼澤』古代遺跡，並回報，根據回報之項目計算報酬。
• 【金級】探索『鳴泣洞穴』三層。獎勵：15金幣起。近期有報告指出洞穴魔物活動異常，推測有特殊個體出沒。
就是它了。 『鳴泣洞穴』。她在《中階魔物地理學》的附錄裡讀到過，因洞穴深處的風聲聽來宛如女人的啜泣而得名。教科書上冰冷的文字無法傳達其真正的兇險，但那「異常」的字樣，不但沒有讓艾莉亞退縮，反而為他指明瞭道路。越是危險，功績越是耀眼。
「嘿，新來的魔法師小姐，在找隊伍嗎？」
一個輕快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艾莉亞轉過頭，看見一個皮甲、腰掛雙短劍的年輕男子正對她微笑，笑容裡帶著友善的意思。
他們一行總共三人：一個是身形魁梧如熊，背著巨劍的沉默壯漢；另一個身穿白色祭司長袍的文靜女性，她臉上帶著一抹溫和的憂慮。
「是的，」艾莉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自信，她挺直了腰，好讓胸前的銀牌更加顯眼，「我叫艾莉亞，我想加入能前往『鳴泣洞穴』的隊伍。」
背著巨劍的壯漢──顯然是隊長──走了上來。他的眼神銳利，從她光潔的法杖、一塵不染的法師袍上略過，最後，定格那枚閃亮的銀牌上。 「銀牌？如此年輕。」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我是卡爾，」他指了指同伴，「盜賊雷夫，祭司漢娜。我們正好要去『鳴泣洞穴』，缺一個後衛火力。」
艾莉亞心頭一喜，連忙說道：「我主修元素塑形學，對洞穴蜘蛛、戲劇毒菌類等常見魔物的有深入研究，而且我的畢業成績是‘卓越’！」
「卓越？」盜賊雷夫吹了聲口哨，聽起來是在嘀咕。
卡爾隊長的表情沒有燈光變化，他只是問了一個冰冷而尖銳的問題：
「你殺過東西嗎？不是學院裡那種用魔力構成的靶子，是會流血、會尖叫、會想盡辦法掙扎的活物。」
莉亞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臉頰上。她所有的學術驕傲，在這個問題面前被擊得粉碎。她緊緊咬著嘴脣最終，只能吐出那個她最不願意承認的字眼：
「……沒有。」在艾莉亞吐出那個難堪的「沒有」之後，空氣彷彿凝固一般頓了一下。
祭司漢娜輕聲說道：「卡爾，『鳴泣洞穴』最近真的很不對勁，我們上次就差點………，帶著一個完全沒有實戰經驗的新人，太冒險了。」
艾莉亞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屈辱與不甘湧上心頭。她的第一步，就要以被拒絕告終嗎？
然而，卡爾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卻緩緩開口。「我們確實缺少一個能精準打擊後排的法師，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他用那雙看過太多生死的眼神直視著艾莉亞，眼神裡沒有半點鼓勵，只有近乎殘酷的警告。
「聽著，菜鳥。在洞裡，沒有人管你的成績是『優秀』還是『垃圾』。魔法能夠打中目標，能夠在我們被圍攻前燒掉那些蛛網，這纔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他向前踏了一步，壓低了聲音：
「我們會把你當做一個真正的銀級，你必須跟上我們的節奏。如果你拖了後腿，或者因為一個白癡的失誤讓我們陷入危險……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拋下你。」
「在迷宮裡，命是自己的。死了，只能怪自大意。」
「如果你能接受這個條件，後天一早，東城門口見。」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厚重的靴子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消失在人羣中。
艾莉亞獨自站在原地，心臟狂跳不止，一股屈辱與恐懼攫住了她。就在她不知所措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你還好嗎？卡爾他說話就是這樣，你別太往心裡去了。」
是那位名叫漢娜的祭司。她走在前面，溫柔的眼神中充滿了擔憂，就像一股暖流，驅散了莉亞身邊的寒意。
盜賊雷夫也走了過來，雙手抱胸，用一種玩世不恭但又無惡意的語氣說：「別誤會，隊長雖然那樣講，但他也只是擔心你而已。」他揮手打發走周圍那些打量著艾莉亞的冒險者，「每年都有幾個像你這樣，從學院出來、充滿信心的天才，然而他們中的大多數永遠留在迷宮之中了。」
雷夫的語氣嚴肅了一些
「卡爾的話雖然難聽，卻是為了敲醒你。他肯對你說這些，就代表他願意給你一個機會。他在逼著你認真面對這件事，從現在開始，你有兩個選擇，一，做好萬全的準備。」
「或者放棄如此困難的任務，一步步慢慢來。」
漢娜把話接了下去，可以看出三人有著不淺的默契。
兩人一同等著艾莉亞的決定，只見艾莉亞捏緊拳頭，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堅定的說。
「請多指教。」
漢娜點點頭，總結道：「好，既然決定了，那就不讓你就這樣去。走吧，我們帶你們去準備一下。」
艾莉亞還有些一愣，就被漢娜輕輕拉住了手腕。雷夫則像個前輩一樣走在前面，他回頭看了一眼艾莉亞的裝束，皺起了皺眉。
「你不會真打算穿這身去吧？」
他指了指艾莉亞那身精緻的學院法袍，特別是背後那片作為裝飾用的短披風，「漂亮是很漂亮，但在狹窄的洞穴裡，這東西就是累個贅。先不論可能被岩石勾住，要是在你後退時被蜘蛛網纏上就麻煩了。」
他們帶著艾莉亞來到一家專門處理二手裝備的商店，裡面的氣味比公會大廳更濃厚。雷夫熟練地為她挑選了一件用皮革製成的胸甲，雖然有些破舊，但能提供一定的防護，而且活動方便。
「把你那件華而不實的袍子換掉，穿這個，不是太好看，但能救你的命。」雷夫說。
漢娜則遞給她一個小巧的腰包。 「把治療藥水和魔力藥水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地方，而不是塞在揹包深處。緊急的時候，就算是一秒鐘也是生與死的區別。」她又從自己的行囊裡拿出兩卷乾淨的繃帶塞給艾莉亞，「這個也帶上，學會自己處理小傷口，別太依賴治療魔法。」
在離開前，雷夫最後叮囑道：“記住兩件事。第一，永遠注意腳下，迷宮裡的陷阱比魔物更陰險。，第二，別隨意去碰觸任何可疑的東西，儘管你對其再瞭解都一樣。”
漢娜也補充道：“還有，如果不舒服或魔力快用完了，一定要馬上說出來。逞強，是迷宮裡最蠢的行為。”
望著眼前的這對萍水相逢卻真誠地給予她指導的夥伴，艾莉亞心中的冰冷與不安漸漸消退。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將他們的每一句話都刻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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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艾莉亞坐在租來的簡陋客房裡，牀架發出微弱的呻吟，空氣中飄散著一縷老舊木頭和發黴的味道。月光透過格子窗，灑在她膝上那件冰冷、硬質的二手皮甲上。
這粗糙的觸感，與她記憶中的絲綢與天鵝絨的柔滑不同。回憶悄然浮現，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並不陌生的觸感，悄悄浮上心頭。
她想起了晨風莊園，那座屬於巴特爾家族的府邸。巴特爾家族，一個在地方上不大不小的貴族，既沒有問鼎王都權力中心的能力，家族的榮耀也自己這代蒙塵，名聲只能建立在代代相傳的土地、穩定但毫無發展的領地，以及…空虛的體面之上。
艾莉亞．巴特爾，是這個家族中的一個異類。
她的魔法才能自幼便展露無遺。 記憶中，她還是個六歲的孩子，在莊園的玫瑰花園裡，父親赫克託．巴特爾勳爵，正請著幾位重要的客人。當侍者端上冰鎮的果汁時，艾莉亞只是為了好玩，小手輕輕一揮，杯中的液體便化作一隻晶瑩剔透、振翅欲飛的小鳥，在半空中盤旋了幾才重新落回杯中。
客人們發出驚嘆的讚嘆，而父親的臉上則洋溢著一種混雜著驕傲與算計的複雜笑容。他走過來，用那總是戴著家族印戒的大手撫摸著的頭頂，她高聲宣佈：“看，這就是巴特爾的血脈！我的女兒，艾莉亞，將來會是一位出色的魔導師！”
從一開始，「出色的魔導師」就成為了她的束縛。父親為她聘請了最好的家庭教師，為她購買最昂貴的魔法材料，將她的一切成就視為家族的榮耀。她進入王立魔法學院，也背負著整個家族的期望。
問題是，父親對「出色的魔導師」的定義，和她自己的，從一開始就不一樣。
跳到她畢業回家的那天。她將那張印有「卓越」評價的畢業證書和那枚銀牌徽章放在父親空曠的書桌上，眼神中激發對未來的憧憬。
「父親，」她激動地說，「有了這個，我就可以註冊成為銀牌冒險者！我要加入探索隊，去親眼看看教科書裡的那些古代遺跡和傳說中的迷宮！」
赫克託勳扶了扶他的單片眼鏡，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枚艾枚銀牌。他只是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爵燙金的請柬，推到莉亞面前。
「胡鬧，」他的語調平靜卻不容置疑，「巴特爾家的淑女，怎麼能和那些滿身泥漿的傭兵為伍？你的魔法能力是家族的資產，是你嫁入更高門第一的籌碼。這是奧爾德里奇子爵的長子，埃德蒙的畫像。他對你的魔法能力非常滿意，這門親事有助於鞏固我們在南方的地位。」
艾莉亞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望著畫像上那蒼白、目光空洞的畫像，又望著父親那張寫滿了「理所當然」的臉。
「我不是用來交易的資產！」她第一次對父親發出了反抗的聲音，「我的魔法，是我自己的！我想用它去創造屬於我自己的功績，而不是成為某個人的附屬品，在城堡裡養尊處優，像一隻金絲雀一樣被人觀賞！」
「功績？」父親第一次提出了毫無掩飾的輕蔑，「你們所謂的功績，去那些骯髒的洞穴裡冒著生命危險，只為了幾枚金幣？艾莉亞，你太天真了。你的職責，是為家族帶來榮耀，而不是去窺視那些不切實際的英雄幻想。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婚禮會在一個月後舉行。」貴族幻想。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婚禮會在你們家禮之後舉行。
那場爭吵的最後，父親留下了一句讓她永生難忘的事：
「離開家族的庇護，你什麼也不是。」
……
回憶退去，艾莉亞重新回到了這間簡陋的房間。月光下，胸前那面銀色吊牌正反射冰冷的光。
他要證明，父親錯了。
她離開了家族，不是什麼也不是。她是一名法師，也是一名銀級冒險者。
卡爾那句話「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拋下你」還在耳邊迴響，但此刻，這句話反而激起了她更強的鬥志。她不但要活下來，還要帶著耀眼的功績回去，把它狠狠地摔在父親的桌子上，證明他的話是錯的。證明她艾莉亞．巴特爾，靠自己，也能獲得比起聯姻更耀眼的榮耀。
她將那件硬皮甲穿在身上，感受著那股陌生的束縛感。然而這並不是束縛，他反而感到無與倫比的自由。
她將漢娜給了藥水和繃帶，仔細地揣著腰包，將雷夫的警告在心中默唸了一遍。
明天，『鳴泣洞穴』。
那將是她命運的第一步，也是她親手為自己選定的，一場不平凡的冒險的開端。她不知道，這份由驕傲與壓力催生出的決心，正像一塊磁石，吸引著無數潛伏在陰影中的悲劇。
在漢娜和雷夫的指導下，隔天艾莉亞換下那身華而不實的法袍，換成了兩人幫他選的二手皮甲。一大早整座城市熱鬧非法。前一天的緊張與衝擊，讓她感到全身疲倦，腹中也瀰漫著空虛的反抗。
她隨便找了個街邊的攤販，買了一份熱騰騰的肉派，然後獨自一個人坐到了城中心廣場的噴泉邊。冰涼的石階讓她紛亂的思緒緩解了一些。她看著手裡溫熱的肉派，儘管身體已經餓的發出抗議，卻沒有太多食慾。
卡爾的警告、漢娜的擔憂、雷夫的提醒，以及對明日未知的恐懼，就像一團亂麻，塞滿了她的腦子。
「一個人吃飯，味道會差很多喔。」
一陣輕快悅耳的聲音從附近傳來。艾莉亞擡起頭，看到有兩個少女正站在她面前。
其中一位是兔耳族，有一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金色長捲髮，掛著親切又陽光的笑容。她穿著簡單的灰色旅行便服，看起來乾淨舒適。另一位貓耳族，一頭靈落的紫色短髮，顯得清冷，穿著她的短衫和長褲，給人一種精悍的感覺。
她們身上沒有任何武器或防具，胸前也沒有戴任何等級金屬牌。她們看起來像是兩個結伴旅行的普通旅人，那隻是不經意間流相互的、經過千錘百煉的協調體態，顯示出她們並非尋常的少女。
艾莉亞只覺得她們的氣質很特別。
「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擾你。」金髮的兔耳少女笑著說，「只是看你的表情，像是把剩下的肉派當變成什麼生死大敵一樣。」
艾莉亞的臉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是明天有重要的事吧？」兔耳少女一語中的，她指著艾莉亞身上那件還沒合身的皮甲，「新人？第一次出任務？我懂的。」
「睡個好覺，比什麼都重要。」一直沉默的紫髮貓耳朵少女突然開口，聲音比起清冷的外表顯得可愛多了。
不知為何，面對這兩個陌生人，艾莉亞感到莫名溫暖。她點點頭：「謝謝你們的建議……我叫艾莉亞。」
「我叫米娜，她是凜。」兔耳少女米娜熱情地自我介紹，「我們剛剛結束一次長途旅行，打算休整幾天………………」
她們就這樣聊了起來。米娜像個健談的大姐姐，分享著旅途中的趣聞，哪裡的風景最美，哪裡的食物最難吃。而凜則不怎麼說話就這樣靜靜的坐在一旁。她們沒有問艾莉亞去哪裡，也沒有炫耀自己的經歷，只是像朋友一樣，進行著最普通、最輕鬆的閒聊。
艾莉亞心中的緊張與不安，在這平穩的間歇中不知不覺沖淡了許多。她甚至覺得，如果冒險者的生活，也許也不是一件那麼可怕的事。
「不早了，我們也要去找地方住了。」米娜站起身來，對艾莉亞揮了揮手，「艾莉亞，希望你們明天的旅途一切順利。」
「祝你好運。」凜也對她微微點了點頭。
「謝謝你們，也祝你們一路順利。」艾莉亞真心實意地說。
她看著米娜和凜逐漸遠去的背影，艾莉亞只是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有趣又有趣的旅人。她帶著短暫的溫暖，吃完了手中的肉派，回到了旅館。
那一夜，她睡得比預想中要安穩。
她沒想到，重逢比她想像中得快，竟會在第二天凌晨，會在冰冷的城門口再次見到這兩張熟悉的面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