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娜的提議下,隊伍進行了短暫的休息。艾莉亞默默地喝著水,卡爾斥責的和米娜捨身相救的畫面在她腦中不斷重播,她讓手中的水袋都感覺有千斤重。她第一次,發自內心普遍了對這座迷宮的恐懼。
休整過後。
或許是血腥味嚇退了弱小的魔物,接下來前往第三層入口的路上,他們幾乎再也沒有遇到過強大的魔物。
然而,這種平靜反而更令人不安。
他們發現,洞穴的牆上開始出現一些詭異的、如同血管般瀰漫的暗紫色紋路,空氣中也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甜膩中帶著罪惡的氣息。地上的魔物屍骸越來越多,死狀也越來越扭曲,似乎它們的身體在死前被某種力量強行改造過。
其中唯一的插曲,發生在距離第三層入口不遠處的一個巨大的溶洞中。一頭高五公尺、全身覆蓋著硬甲的熊形魔物從陰影中現身,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那龐大的體型和散發出的存在感,讓艾莉亞感覺連呼吸都感到吃力。
卡爾和雷夫立刻擺起防禦勢,漢娜也開始吟唱祈禱文。然而,凜卻平靜地向前走了一步。
熊形魔物揮舞著猛烈的拍擊碎裂的巨爪猛撲過來。凜不閃不避,在巨爪即將衝擊她身體的那一剎,她嬌小的身軀爆發出匪夷所思的,一拳,徑直將力量轟在了魔物的腹部。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肉被撕裂的悶響。
凜的整隻手臂,居然硬生生地打穿了魔物厚實的甲殼與毛皮,沒入它的腹腔。巨獸的咆哮瞬間化作了痛苦的哀嚎,龐大的身軀僵直在原地。
接下來的一幕,包括卡爾的所有者都感到了生理上的不適。
凜面無表情的手從魔物的腹腔中抽出,手中還抓著一把濕熱、滑膩、還在微微蠕動的東西——那是它的腸子。在巨獸痛苦的掙扎中,凜將那血淋淋的腸子繞過了那可憐巨獸粗壯的頸頸,手用力一勒。
巨獸的哀嚎變成了無力的咯咯聲,龐大的身軀戰士地被抽了幾下,最後然倒地,徹底沒了周圍。凜隨手丟下手中的污物轟然,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雷夫臉色發白地吞了口唾沫,低聲道:「我……我寧願被它一巴掌拍死。」
漢娜則不忍地別過了頭。艾莉亞更是胃裡一陣翻騰,凜那超乎常理的殘虐與強烈,讓她打從心底感受到一股寒意。
當他們終於達到第三層的巨大裂隙入口時,遇到他們的,不是魔物,而是遠處正在倉皇撤退的冒險者隊伍。
這支的規模遠比他們龐大,艾莉亞一眼就認出了他們裝備上那「鋼鐵獅鷲」公會的紋章,那是一支以紀律嚴明出名的老牌公會。領頭的是一名身穿金色盔甲的隊長,他胸前的金色吊牌閃閃發亮,但此刻他臉上卻寫滿了恐懼與絕望。跟隨的幾名銀級隊員,個個帶傷,許多人甚至是被攙扶著或背著,隊伍中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與恐慌。
「快走!離開這裡!」金牌隊長看到卡爾一行人,嘶嘶地吼道,「回去!洞穴深處有……有怪物!」
卡爾猛然想起,沉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們遭遇了什麼?」
「我不知道……我們什麼都沒看到了!」隊長的眼神渙散,充滿了創傷後的恐懼,「我們剛剛進入第三層,還沒走多遠……隊伍側翼的人就突然消失了!沒有慘叫,沒有魔法的閃光,就那麼……被拖進了黑暗裡!然後是後衛……他們瞬間被無形的爪子撕碎了!」
他顫抖地指著自己隊伍中那觸目驚心的傷亡人數,“損失了我們大半的人手,顫卻連敵人的樣子、這是如何攻擊的都完全是篝火!那不是我們能應對的東西!快撤退!”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卡爾,帶著殘存的同伴們,頭也不回地向著洞口的方向逃去。
看著他們狼狽去的背影,現場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直嘻嘻哈哈的米娜,此刻臉上的笑容也完全消失了。她轉向卡爾,表情是中部的嚴肅:
「我建議你們的任務就到此為止」的話語,打破了死寂,也像一塊石頭投入了卡爾隊伍平靜的湖面,激起了一抹漣漪。
「我同意,」卡爾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斷,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不容置疑的懇求,「我們是來賺錢的,不是來送死的。情報出現重大偏差,任務目標已無法完成。全員撤退。」
「我贊成!」雷夫立刻附和,他收起平時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看上去裡滿是戒備,「開什麼玩笑,能讓金級連敵人都看清就潰敗的鬼東西,給我滿山的金幣我也不幹。我的直覺告訴我,再往前走一步,我們就會變成地上成堆屍骸的一部分。」
「我們應該立刻離開了,」漢娜也緊跟著說道,她緊握著修煉胸前的聖典,彷彿在尋求神祇的庇護。
撤退。這句話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艾莉亞的心上。
她的心神中一片慌亂。理智告訴她,這是完全正確的。她親眼目睹了那支精英隊伍的慘狀,親身感受到了那種來自未知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她的雙腿甚至還微微顫抖,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想要走向這個鬼地方。
但是……就這樣回去嗎?
她的第一次冒險,以觸發陷阱、差點害死自己、全程被保護、最後在恐懼中逃竄而告終?
她幾乎能想像回到自己的家中,面對赫克託.巴特爾時的情景。
她將成為整個家族最大的笑柄。那輕蔑的眼神會勾勒出她身上,彷彿在說:「看,我說了,離開了巴特爾家族的庇護,你也不是。」
不行……絕對不行!
這份屈辱感就像毒蛇一樣噬噬著她的內心,甚至壓倒了對死亡的恐懼。
她看著身邊的米娜和凜——傳說中的白金冒險家。這不是危機,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如此絕望的境地,只要她能做出一丁點的貢獻,這份功績也將遠超幾十次普通的銀牌任務!
「我反對!」
艾莉亞的聲音脫口而出,帶著她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尖銳與顫抖。
卡爾、雷夫和漢娜都驚訝地回過頭看著她。
「你說什麼?」卡爾的眉頭皺得厲害。
「我們……我們不能就這樣撤退!」艾莉亞鼓起全身的勇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有說服力,「我們身邊有米娜小姐和凜小姐!有白金冒險者在,這是我們探明真相的最好機會!如果我們現在退縮了,那和那些逃兵有什麼區別?我的……我的魔法還沒有真正派上用場!」
她語無倫次地說,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雷夫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她:「你瘋了嗎,菜鳥?你沒聽見嗎?連敵人都看不見!你的魔法要往哪裡丟?往空氣裡丟嗎?亞鋼級險者是來執行她們自己的任務的,不是來給你當保姆的!」
「但是……」
「停下你幼稚的想法!」卡爾的聲音驚愕地打斷了她,他的眼神就像冰一樣冷,「艾莉亞,你把這次任務當成了什麼?你的畢業考試嗎?這不是讓你來證明自己的地方!這裡的每一個錯誤決策,代價都是人命!」
他向前,用手指著艾莉亞胸前那面銀牌,一字一句地說:
「記住你的身分。你是個銀級冒險者,是個新人。你的職責是聽從隊長的命令,在保證自己活下來的前提下完成任務。而不是用整個團隊的性命,賭你去那可笑的『功績』!」
卡爾的話語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逐一打破了艾莉亞最後的幻想,將她那點可悲的自尊心割得支離破碎。
她徹底愣住了,眉毛合了幾下,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環顧了,雷夫的臉上滿是不屑,漢娜的眼神充滿了擔憂與不對稱,就連一直沉默的凜,也朝她投來了一絲眼神,那眼神裡沒有表情,卻讓艾莉亞感覺自己像一個透明的、幼稚的傻瓜。
原來,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人,還沉浸在建功立業的幻想裡。在這些身經百戰的真正冒險家眼中,她的堅持,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厚的玩笑。
「我們走。」卡爾下達了最終命令,轉向來時的路走去。
艾莉亞垂下頭,感覺胸前那面銀牌從未如此沉重。它不再是榮耀,也不是枷鎖,而是烙印著「失敗」與「無能」的恥辱。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隊伍的最後,每一步,都彷彿踩在自己被擊碎的榮耀之上。
與傳說中的白金組合道別,是一件簡單到近乎冷漠的事。
「看來你們得出結論了」米娜看著一臉不滿的艾莉亞無奈的笑了笑。「那麼,我們就在此分別吧,後會有期。」米娜朝他們揮了揮手,臉上又恢復了那陽光的笑容,似乎之前的一切凝重都未曾發生,「你們路上要小心喔。」
凜只是微微點頭,便與米娜一起消失在通往第三層的黑暗裂隙之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走吧。」卡爾的聲音將依然愣住的艾莉亞拉回到現實。
返程的路途,氣氛沉重而緊張。沒有人說話,只有腳步聲和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在甬道中迴響。那看不見的、伏在深處的威脅感,就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上,催促著他們加快腳步。
艾莉亞跟在隊伍的遊行,低著頭,卡爾那句「用整個團隊的性命,去賭你那可笑的『功績』」的話語,像魔咒一樣在她腦中反復迴圈。羞愧、屈辱、不甘……由此情緒組成了一張大網,將她牢牢困住。
然而,迷宮並不會因為冒險者的心情而變得仁慈。
尖銳的嘶鳴聲從頭頂傳來,數隻潛伏在鐘乳石之間的洞穴蝙蝠俯衝而下。
就在艾莉亞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她的身體,或者說,是她在學院裡千錘百煉的戰鬥本能,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東南,三點鐘方向!」雷夫的警報聲響起的同時,艾莉亞的法杖已經舉起。
「冰錐術!」
精準的冰錐杖從頭頂發射而出,將一隻試圖從另一隻試圖偷襲漢娜的蝙蝠凍結在半空中,隨後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冰塊。
幾乎在同一時間,長劍揮出,卡爾銀色的劍光將正面的飛來的蝙蝠攔腰斬斷。雷夫手中的雙劍上下翻飛,劍光像一張大網,將漏網之魚盡數解決。漢娜的祈禱也及時完成,聖光屏障罩了隊伍,擋住了遠處飛來的音波攻擊。
這是一次完美的每個團隊配合。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慌亂的喊叫,所有人都在最適當的時機,做出了最正確的應對。
艾莉亞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法杖。她剛剛……戰鬥了?在情緒如此低落的情況下,她依然準確地釋放了魔法。這份本能的反應,讓她感覺到陌生。
接下來的路途中,他們又遭遇了幾次攻擊。有狡猾的地精伏擊,也有皮糙肉厚的菌類魔物擋路。但每一次,都在卡爾沉穩的指揮和隊友們默契的配合下被完美化解。艾莉亞就像一個精密的零件,在名為團隊的這個機器需要的時候,準確地提供了各種支援。
她的施法迅速而高效,但她的眼神卻是空洞的。她只是機械地施放一個又一個的魔法,內心深處那團名為「榮耀」的幽靈,已經徹底佔據了他的內心。
終於,在沙灘上時分,他們看到了熟悉的稀疏的洞口。
當踏出洞穴時,夕陽那溫暖的餘暉灑在臉上時,艾莉亞緊繃了全身的身體才猛然一鬆,差點軟倒在地。自由的空氣,從未如此香甜,也帶著一股濃濃的失落味道。
回到城鎮,街道上已經亮起了燈火,他們組成了那片逐漸被夜色籠罩的荒野了兩個世界。
「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吧。」卡爾停下腳步,對眾人說道,「明天我會去向公會匯報任務失敗的詳情。雖然沒完成,但帶了重要情報回來,多少能拿回點報酬。大家辛苦了。」
「唉,白跑一趟。」雷夫伸了個懶腰,語氣中滿是遺憾。
「平安回來就好了。」漢娜溫和地說,她瞥了一眼艾莉亞,眼神中帶著一絲警戒。
「那麼……明天見。」艾莉亞低聲說道,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與三人道別後,她獨自回到了那間簡陋的旅館。她沒有點燈,也沒有吃東西,只是把自己扔在了那張吱呀作響的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
在與世困的黑暗與寂靜中,那道她用堅定和驕傲築起了堤壩,終於徹底崩潰了。
一滴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浸濕了粗糙的枕巾。緊接著,是第二滴,滴……很快,無聲的啜泣變成了輕微的嗚咽。
她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委屈。
但那份深到骨髓裡的不甘心。
她為自己那可笑的天真而哭泣,為那道與真正強者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而哭泣,為自己傾盡全力,卻連證明自己的舞台都不能站上就狼狽退場的結局而哭泣。
她緊緊抓著胸口,那張冰冷的銀牌徽章硌得她生疼。這曾被視為反抗家族、開啟新人生的時刻,此刻,卻在無情地嘲笑著她的失敗與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