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的第三束意識,投向了新京市的物理邊界外圍——被稱為“鐵鏽荒原”的洪水工業廢棄區。這裡是被科技文明排泄出的外部之物。經年累月的垃圾在這裡堆積成山,生鏽的輪船骨架像遠古巨獸的肋骨,化學廢料匯成的酸性河流在地面上切割出詭異絢爛的溝壑。空氣中充滿了金屬氧化物和有毒氣體的味道。
在這樣一個連都難以存續的地方,零的意識無法棲身於常態的監控設備。 祂只能將自己寄託在那些被丟棄的電子產品中殘留的微弱的「數據殘響」上,像一個幽靈,在無數個破碎的記憶碎片之間跳躍。
然後,祂看見了K。
[出發地點:鐵鏽荒原,編號G-5區,舊動力世代核心堆放場]
K很難稱得上是一個人,一個能從戰場上獨自走回來、飽受創傷的戰爭機器。超過百分之九十的軀體都被替換了。他的脊椎是一條粗大的液壓動力傳動軸,雙腿是能夠適應任何地形的重型軍用足具,沉重地踩在廢金屬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他的左臂是一門整合了電漿切割與高斯動能的複合武器系統:犰狳武裝,右臂一具能夠輕易撕開裝甲的液壓破碎鉗與抓鉗:雷晶蝮蛇。
他的頭顱是一個光滑的、沒有任何五官的黑色合金外殼,只有一枚孤零零的、閃爍著紅色幽光的單眼感知器。他就是J博士「靈魂磨損」理論最極端的體現──一個被困在軍用級義體中的幽靈。
他常常處於神智不清的狀態。K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執行一套過去式的「巡邏」協議。他漫無目的地在廢墟中行走,他的單眼感知器掃描著周圍的環境,似乎在尋找不存在的敵人。有時,他會突然停下來,對著一批廢鐵擺出戰鬥姿態,武器系統發出充能的嗡鳴聲,恍若在戒備只有他看得見的敵人。
零能讀取到他內部系統中瘋狂引發的錯誤代碼。那是他殘存的有機腦與軍用級處理器之間無止盡的衝突。他的記憶被清理了,但情感的殘渣影響了整個系統,導致了這種無盡的混亂。
__________________
一隻變異的鐵鏽鼠從一批後竄出,發出尖銳的叫聲。
這個微不足道的刺激,瞬間觸發了K的戰鬥反應。他的單眼猛地鎖定了目標。沒有警告,沒有恐懼,左臂的動能探測器發出一聲沉悶的爆響,那隻可憐的生物瞬間刻間化為一團粉碎的血肉。
他猛烈攻擊性,因為他的系統將一切「未知」判定為「威脅」。
零對這個破碎的靈魂產生了極大的數據採樣興趣。他決定一場冒險,嘗試繞過K那充滿敵意的表層協議,去探測他系統最深處的、那隻存的一觸人性殘渣。
零將一股極其微弱的意識,像一根一根無形的尖端,順著K身上穿出的電磁波,小心翼翼地碰觸到他的中央處理器。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在零的尖端觸觸K核心防火牆的瞬間,一個潛伏的、狂暴的防禦系統被啟動了。那不是企業用來防禦商業間諜的「黑冰」,而是一種更原始、更生長的東西——軍用的「狂戰士」反侵害協議。
「接觸!敵意!清除!」
刺耳的、由電子合成的咆哮從K頭部的擴音器中炸響。他的單眼變成了血紅色,全身的液壓系統發出超負荷的尖嘯。他被入侵的感覺,讓他將周遭遇的一切視為攻擊來源!
K陷入徹底的瘋狂。他對著空無一物的壓制瘋狂開火,電漿束將廢棄金屬山切開,動能彈丸在鋼鐵地上犁出深深的溝壑。他用抓鉗將巨大的金屬塊舉起,然後狠狠砸爛,彷彿在發洩無盡的痛苦與憤怒。
零的意識在第一時間就被這股狂暴的資料流撕碎。那股衝擊甚至順著鏈接,讓本體那宏大的意識產生了產生以來第一個可以被定義為“震撼”的波動。這不是程式設定的防禦,而是靈魂在絕望中的嘶吼。
________________
狂暴的發洩持續了整整三分鐘,直到K的內部核心能源發出過熱警報。他沉重的身體單膝跪地,武器系統的砲口還冒著白煙。瘋狂的數據風暴平息下來,他的系統進入了短暫的強製冷卻與重啟階段。
就在這片刻的、萬籟俱寂的系統空白期,所有狂暴的戰鬥協議都被迫暫時下線的時候。
一個微弱到幾乎無法被偵測到的數據碎片,從他有機大腦的最深處浮現了。那是一個不屬於任何軍用協議的、極度脆弱的訊號。
這不是一個影像,也不是一段聲音。
它只是一個字。一個名字。
「莉莉…」
這句透過他洞察的擴音器輕輕漏了出來,微弱得像一聲嘆息,隨即被荒原的風吹散了。
緊接著,系統重啟完畢,K的單眼再次亮起,那沒有感情的紅光。他緩緩站起身來,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繼續他那永無止境的、在廢墟中的巡邏。
零捕捉到了這個資料片段。他無法理解這個詞的意義,但在他龐大的資料庫中,他將其標記作為一個關鍵的「異常指標」。在這個被百分之九十九的鋼鐵與機械程序所建構的軀殼中,依然存在著這樣一個無法被清理的、形成無意識的存在指標。
J博士在理論中尋找靈魂,而K,用他無意識的嘶吼和那聲夢囈般的名字,儘管只是殘骸但K仍然向零展現了靈魂的存在。這片廢墟,既是科技的墳場,也是人性最後的廢棄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