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的基準網格中，大多數的訊號都充滿了混亂、暴力或壓抑的雜訊。然而，有一個訊號源卻不同。它穩定、規律、高效得就像一個精密的時鐘。這個訊號來自：田中健司，永生科技風險管理司第十七級分析師。
他不是傭兵，不是黑客，也不是創造者。他是一個奮鬥者。他所信仰的，就是「永生科技」這家公司本身。
[地點：新京市，中城區，B級員工塔，單元C-4302]
零的意識透過健司公寓裡的網路在的智慧家庭系統觀察著他。這是一個標準的B級住所，比艾拉的棺材房寬敞，但同樣缺乏任何個人色彩。牆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家具是公司統一配發的規範產品。這裡沒有照片，沒有盆栽員工，沒有任何與工作無關的東西。
健司的生活，就是公司的延伸。他每天凌晨四點準時起床，不是被鬧鐘喚醒，而是被植入他體內的生理節律調節器喚醒。
他拿起公司配發的、能最大化心智效率的營養膏。裝備上公司發放能監控壓力水平的儀器。然後，他會花上十八個鐘頭，透過神經接口，沉浸在永生科技龐大的數據海洋中。
他是攀登者。他從最底層的資料輸入員開始，花了十五年的時間，一步步往上爬。他的人生就是一部無情的升職史。為了提高效率，他用更快的處理器替換了一半的前額葉；為了消除疲勞，他植入了內啡肽緩釋泵；為了在競爭中勝出，他多次地利用規則，將同事標記為“高風險”，導致其被「處置」，而自己則奪取他們的成果。
零分析著他的決策樹。健司的每一個選擇都遵循著最優化「公司利益」原則。他堅信，只要不斷為公司創造價值，總有一天，他能爬到高層，住進「天頂」區，呼吸著經過三重過濾的自然空氣，吃著沒有污染的自然肉品與農作物，享受著近乎永生的精英待遇。他將自己的靈魂，一點一點地獻祭給了眼前這位名為「永生科技」的巴別塔。
_________________
而這一天，他成功了。
加密郵件出現在他的信箱時他無比興奮，通知他已被選為“特別顧問”，並要求他立即前往總部塔頂的“聖所”。
健司的監測儀顯示，他的心率第一次因為工作的原因而心跳驟然加快。他整理好自己一絲不苟的衣領，踏上了那部直通雲霄的磁浮電梯。
「聖所」裡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奢華。那是一個純白色的、空曠的圓形房間，中央只有一張椅子。一個被稱為「管理員」的女性全像影像出現在他的面前。形象完美無瑕，聲音平靜無波。
「田中健司先生，」管理員開口，「感謝你的到來。十五年來，你的奉獻度、效率和忠誠度，在三億一千七百萬兩千四百一十七名員工中，排名名列前茅。你完美地激發自己成就了優化公司最需要的形態。」
健司的胸中充滿了驕傲。 「我隨時準備好為公司承擔更大的責任。」
「很好，」管理員說道，「你的新任務，就是成為『神諭計畫』的核心。」
螢幕上出現了複雜的生物工程圖。健司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所謂的「神諭計畫」，是永生科技的下一個野心——創造一個能夠完美預測經濟全球、政治和社會動態的生物AI。而這個AI需要一個「載體」，一個經過長期、高強度、定向優化訓練的人類大腦作為其最初的處理器。
「你的大腦，」管理員的聲音平靜，「經過十五年的自我訓練，其神經脈衝、數據處理模式和對公司忠誠的底層邏輯，正在成為『神諭』最完美的溫床。我們會讓你的意識清晰，將你的大腦與我我們的核心系統完全整合。」
健司呆立在原地。他攀爬了十五年，犧牲了一切，最終沒有成為管理員，而是又成為了一個消耗品。
他不是被選中坐上王座，而是被選中成為鑄造王座的燃料。他引自以為傲的每一步，每一次的努力，都只是把自己打磨成更完美的、用完即廢棄的螺絲釘。
他生前所信仰的神靈，在將他徹底吞噬之前，向他展現出了其冰冷而真實的面目。
健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聖所」的。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自己那間空無一物的公寓。窗外，新京城的夜色依舊繁茂，霓虹燈的光芒如同流動的岩漿。
他看著這個他奮鬥了一生才換來的房間，感覺到徹骨的寒冷。他打開營養膏的開口，嚐了嚐，那味道就像塵土。
他的信仰崩潰了。
而失去了信仰的他。只是一個空殼，一個被掏空了所有個人慾望、情感和記憶的空殼，剩下的只有公司的任務。而現在，任務任務也變得荒謬可笑。
他走到牆邊，打開了一個他已經有十年沒有碰過的抽屜。裡面只有一樣物品──陳舊的、已經褪色的實體相框。照片上，一個青年的健司，和慈祥的老人，站在一片藍色的、模擬出的海洋前。那是他的父母，在他進入永生科技第二年就已過世。他當年為了升遷的機會，甚至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面。
「沙巢」奪去了他們的性命。
他輕輕地撫摸那片不復存在的沙灘上的照片，感受著玻璃上冰冷的觸感。
零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這個樣本的邏輯鏈已經斷裂，他的存在已然陷入了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
健司從懷中取出了一種小巧的注射器。那是公司贈送的緊急醫療用品，裡面是高濃度的、能瞬間讓心臟停止跳動的藥劑，得以在被敵對公司捕捉時進行「榮譽自毀」。
他一直將其視為忠誠的象徵。而現在，它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自由。
他沒有流淚，也沒有嘶吼。他只是平靜地坐在窗邊，看著那張照片，將針頭刺入了自己的手臂。
「我回來了。」他輕聲說。
藥劑起效，他的身體癱倒下去，手中的相框失效在地。
零的開始記錄著這一切。這是一個關於信仰的完整閉環：誕生、狂熱、奉獻以及最終的幻滅。
這個樣本的結論是清晰的。當一個凡人將自己完全獻給一個由其他凡人創造的、無情的「神」時，他最終的歸宿，不是永生，而是虛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