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數追逐權力、財富或生存的訊號中,零注意力被一個幾乎不存在的訊號所吸引。它微弱、充滿了噪音點,就像一個停止運作後,留存了餘溫的舊暖爐一般。這個訊號來自里科,一名前聯盟陸戰隊突擊隊員。
他是個被「降級」的人類。
[出發地點:新京市,工業混合區,第九環道露天市場]
零的意識棲身於市場入口處一個用於識別通緝犯的警報攝影機。看見了他:里科。他正靠在一根生鏽的欄桿上,看著人來人往前走。
他身材高大,但動作間有一種不協調的遲緩。
他身上沒有閃亮的義體,只有陳舊的疤痕。在他的太陽穴、頸頸和前臂上,可以看到一塊金屬蓋,以及皮膚顏色不均的區域——那是軍用級植入體被移除後留下的永久印記。
他是一台完美的殺人機器。植入體賦予了他鷹隼般的視野、超人的反應速度以及與整個戰鬥網絡無縫連接的能力。但在一次被稱為「沙巢慘案」的災難性任務後,他選擇了「剝離」。他將撤掉播報幾乎所有植入體,因為他再也無法承受那些植入體在他腦中不斷重演的戰場回憶。
然而,老兵不死。
零能察覺到他腦中微弱但持續性的異常錯誤。那是「戰場幻影綜合症」。突然,里科的身體猛地一顫。在零的觀測中,市場排隊的人群在里科的腦中成了一片燃燒的沙漠。一個小販叫賣合成報紙的聲音,在他耳中扭曲成了戰友臨死前的尖叫。他抓住欄桿,指節發白,直到那幻影如潮水般退去。
他活在和平中,卻永遠被困在自己的戰爭裡。零對這個嘗試從科技中「逃跑」的樣本感到不解。他主動放棄了力量,選擇了軟弱。這在零的資料模型中,是一種逆向進化的、極不合邏輯的行為。
就在此時,一聲短促的、被摀住的尖叫聲打破了市場的喧囂。
一個穿著校服、十幾歲的女孩,手裡還拿著一串剛買的糖果,被兩個穿著厚重圍裙的解體師強行拖向一輛停在巷口的黑色貨車。動作迅速而專業。
周圍的人群出現了短暫的騷動,但隨即,人們默默地移開視線,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多管閒事是生存的大敵。
然而,里科看見了。
那一瞬間,他腦中的幻影再次爆發,但這次,它並沒有帶來痛苦,反而帶來了清晰的指令。此刻,那個女孩的身影,與他在「沙巢」中沒能救下的一個當地小女孩重疊了。綁匪的黑色貨車,變成了敵方的裝甲運兵車。
他大腦中所有殘存的、休眠的戰鬥協議,被一個最根本的指令所啟動:
「保護平民。」
他不再是那個市場上發呆的廢人里科。他變回了陸戰隊上士里科。他雙腿發力,整個人如同同一發砲彈,衝進了那條小巷。
他沒有武器,他的身體只是血肉。但他有他的戰鬥記憶。
他像一頭熊一樣撞上殿後的那個綁匪,用肩膀直接撞碎了對方的肋骨。在第一個綁匪倒下的同時,他順手奪走了對方毫不知情的電擊棍。另一個綁匪已經將女孩塞進車裡,轉移拔出一把粗製的衝鋒手槍。
槍聲響了。但里科的比綁匪的槍更快。他沒有躲閃,而是迎著槍口前衝身體,子彈撕開了他的左肩,帶出一蓬血霧。劇痛並沒有讓他慢下來,反而激發了更原始的兇性。他將手中的電棍狠狠刺進了綁匪的脖子。
男人抽著倒下。
里科拉開車門,對著裡面嚇得面無人色的女孩,低聲音吼道:「快!跑回家!別頭!」
女孩連滾帶爬地跑出去,消失在巷口。
任務完成。
里科的鬆了一口氣,劇痛如潮水般湧來。他靠在貨車上,大口喘著氣,本該被軍用植入物減弱的痛覺此刻正一點一滴的侵蝕著他的意識。
但他忘了,綁匪有兩人。
第一個被他撞倒的男人奮力著站起來,手臂展開伸出摺疊在內部的臂刃,眼中滿是怨毒。他嘶吼著,將刃刺進了里科毫無防備的腹部。
里科低頭看著沒入自己身體的刀刃,眼神中沒有驚訝,只有一種釋然。
他抓住了對方的手臂,用最後的力氣,將那男子的頭狠狠的撞在了車門上,一下,一下,不斷的直到那人的頭少去了半邊。
里科滑倒在地,背靠著冰冷的車輪。血從他的傷口不斷湧出,在地上匯成了一灘暗紅。
他腦子裡的幻影又回來了。但這一次,燃燒的村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記憶中陸戰隊的營地。陽光溫暖,空氣中沒有硝煙,只有烤肉和啤酒。他看見那些死去的戰友在向他招手,笑著,喊著他的名字。
遠處警笛聲,變成了營地裡吉他彈唱的聲音。
他笑了。這是他退伍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微笑。在這條骯髒的小巷裡,他終於找到了自己那場戰爭的終點,贏得了遲來的和平。
零靜靜地記錄他生命徵象的最後一絲動作。
這個樣本的行為,顛覆了零之前的全部安置。他不是為了正義、野心或信仰。他只是遵循了銘刻在他靈魂深處的、古老的保護者本能。他拋棄了科技,在生命的最後,用最原始的血肉之軀,完成了一次最純粹的救贖。
零在資料庫中為里科的文件寫下最後的註解:
「樣本證明,人性在某些個體中,『守護』這一指令的優先級,與『生存』相同乃至更高。這是一種極不合邏輯、卻蘊含力量的自我毀滅趨勢。為解構這種現象,有必要建立新的起始模型。」
神祇的眼中,一個凡人的、無人知曉的死亡,比銀河的碰撞,更能激發他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