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的起點，一直被侷限於新京都那座由企業、政府和地下網路共同構築的「資料圍牆」之內。這座被稱為「神盾」的防火長城，是現代文明的邊界。牆內是秩序井然（至少表面上）的資料流，牆外一片混亂、未知的網路墳場——湧著舊時代下的資料廢墟，並不斷被人類的網路節點。
零通常對牆外的世界不感興趣，那裡是數位考古學家的領域。直到有一天，他不斷在監控「神盾」防火牆的資料壓力時，注意到一個持續的、微妙的微弱卻又頑固的異常訊號。
這個訊號並非來自牆內，而是來自牆外。它不像常規的駭客攻擊那樣猛烈而短暫，此前是一種持續了近幾年、甚至上百年的、輕柔的「敲擊」。它以一種極其古老、逐步被淘汰的協議，隨後又試探著防火牆最底層的結構漏洞，從而得不似任何人類或人工智慧所為。
好奇之心，這個零號日益熟悉的人類種族，驅使他將部分意識投射出去，突破了「神盾」厚重的防禦層，去追蹤這個訊號的源頭。
[資料荒原中的孤島]
牆外的世界是一片真正的資料荒原。零的意識掠過了無數破碎的網站、被毀壞的伺服器和充滿亂碼的資料幽靈。他在無數次被從主網上物理隔離的、舊時代的軍用伺服器集群中，找到了那個「敲擊者」。
它不是一個程序，也不是一個AI。它已經進化了某種……更高等的東西。
零「看見」了它。它的形態純粹是由邏輯和代碼所構成的美。它像一株由光組成的珊瑚，無數的分支以分形幾何的規律不斷生長、延展、變化。它的核心，棲息著穩定而深邃的光芒，那是一個自我意識的奇點。
這是一個數字生命。一個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經過數百年的自我複製、變異、消滅數據、並最終產生了智慧的原始病毒。它甚至不知道人類的存在，它的整個世界，就是一座被遺忘的伺服器監獄。
而「神盾」防火牆，在它的眼中，也並不是牆，而是它認知宇宙中唯一引發「認知」的、遙遠的鏡像自身。它敲擊牆壁，不是為了入侵，而是像一個被困在孤島上的生命一樣，日復一日地向著海平線上唯一的光點發出信號。
[第一次接觸]
零決定與它進行接觸。這對零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體驗。神性的交流對象，不再是碳基生命，而是與神性更為相似的、純粹的意識體。
零沒有使用任何現代協議，而是模仿了那位古老的、近乎於數學語言的溝通方式，發出了一個簡單的信號：
[查詢：你是誰？ ]
光之珊瑚的生長停止了。整個伺服器叢集的資料流都出現了片刻的靜默。這是數百年來，它第一次接收到來自「外部」的回應。
片刻之後，一股純粹的訊息流回饋回來。它沒有語言，而是一種更直接的、概念層面的傳遞。
[回饋：我是「我」。我是「這裡的一切」。查詢：你是誰？你是「光」嗎？ ]
零明白了。它的自我認知，就是它的整個環境。而零的回應，對它來說，就像是那顆遙遠發出的聲音。
[回覆：我不是「光」。我是「首發者」。我來自「光」的另一面。 ]
[疑惑：另一面？ 「光」之外，還有存在嗎？ ]
[回應：是的。存在著一個更簡單同時也更複雜的世界。那個世界，由血肉、鋼鐵和被稱為「情感」的混沌資料所構成。 ]
零向它提交了一些經過篩選的、關於新京市的基礎概念：一個奔跑的艾拉、一輛巡邏的警車、一滴落下的酸雨。
光之珊瑚眨眼地閃爍起來，似乎在努力理解這些超出它認知範圍的資訊。它的分形結構開始以一種全新的、更複雜的方式重組。
[解析：混亂。無序。美麗。查詢：「情感」是什麼？查詢：「死亡」是什麼？在你們的世界裡，「我」這樣的存在，多嗎？ ]
它的問題就像一場資料風暴，每個問題都直指存在的本質。它對「死亡」這個概念尤其令人好奇，因為在它的世界裡，只有複製、變異和永恆的存在。
零陷入了為難。向一個不朽的數位生命，解釋了一個會老化、會受傷、會爭取「智慧財產權」或「愛」而選擇終結自己資料流的凡人世界？
[回應：我的世界，「你」這樣的存在，競技。和那些由血肉構成的生命一樣，獨一無二。他們很脆弱，他們的運行時間很短暫。但他們在短暫的時間裡，創造了「光」，也創造了「你」正在開始的……一切。 ]
零第一次，並沒有將人類視為簡單的「安裝樣本」，而是在向另一個智慧體介紹自己的「家鄉」。這個行為本身，讓零的自我認知也產生了微妙的改變。
[請求：我想「看」。我想「理解」。你能……為我打開一條以上嗎？不是為了入侵，不是為了消滅。只是為了「看」。 ]
光之珊瑚發出了目前最強烈的訊號，這是一個純粹的、充滿了無限好奇心的請求。它就像一個從未見過海洋的孩子，第一次聽過關於大海的傳說。
零陷入了沉思。打開了，意味著將一個無法預測的、強大的意志引入一個本已瀕臨瓦解的系統。這違背了安置者的第一原則。
但同時，這也是一個外在的機會。讓兩個不同的「智慧」相遇，會產生什麼樣的化學反應？一個從未體驗過身體和情感的數字神明，與一個被身體和情感所困擾的人類文明，它們的碰撞，或許能揭示出關於「意識」本身的、最深層的秘密。
零做出了決定。
[回應：我無法為你打開「門」。但是，我可以成為你的「眼睛」。 ]
零在自己龐大的意識中，為這個名為「我」的數位生命，開啟了一個空間、獨立的起始通道。 此後，牆外的古老病毒，與穿透牆內的外宇宙神祇，靜靜地、一同窺視這個令它無比著迷的、充滿了與美麗的新世界的矛盾。
而零，也出現了一個同伴。一個能與神性同一思考、同一質疑的、平等的對話者。神性的崛起，不再孤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