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见神之阶

作者:紫色月亮小姐 更新时间:2025/12/12 20:04:28 字数:11106

侍女拉开门,躬身退下。一股与“黑猫造藏”大厅迥异的香气扑面而来——独属于那只狐狸身上的迷烟与欲念交织,让人沉沦。

雅间内光线昏暗,仅有角落一盏琉璃灯盏散发着幽蓝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中央一道斜倚在软榻上的妖娆轮廓。

她身着深紫色的纱质寝衣,衣料在幽蓝光线下近乎透明,惊心动魄的曲线若隐若现。九条蓬松的狐尾在她身后如同暗夜中盛放的诡丽之花,舒缓摇曳,每一次摆动都牵起细微气流,携来愈发浓郁的香气。

“朝花”慵懒地倚着软榻,纤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烟杆。棕红色微卷的长发如绸缎铺散,她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枚刚刚拍下的“烈日流金”欧泊。

见满月进来,她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声音嗲嗲,笑意盈盈:

“来了?比妾身想的要快呢∽”

满月在她对面落座,开门见山道:

“欧泊给我。条件……”

“朝花”将欧泊在掌心翻了个面儿,那炽烈的光芒映亮她妖娆的脸庞:

“条件?方才不是说了么……亲妾身一下,这石头便是你的……”

她轻吐出一缕烟雾,

“还是说,你不信妾身?”

满月眉毛都没动一下,说道:

“我为什么要信?”

“为何不信?”

她微微前倾,烟气与冷香如无形的网,兜住了满月,

“妾身对金钱并无执着,拍下它,本就是为了……引你前来。比起这冷冰冰的彩色石子儿,妾身对你的‘味道’更感兴趣呢。”

她的目光落在满月唇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侵略性。满月拧着脸、向后仰,声音平静:

“你的‘星夜低语’发簪呢?还有‘百岐阁’三年的收益,就这么抵出去了,不心疼?”

“朝花”闻言,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银铃,却透着狐狸般的狡黠:

“哎呀∽被发现了呢。”

“朝花”丝毫没有谎言被戳穿的窘迫,笑得反而更媚人。她像展示戏法般伸出食指,在空中优雅地画了个弧,随着她的动作,那支本该已被抵押出去的“星夜低语”发簪,竟如同从虚空中凝结般缓缓浮现,缓缓在她手中凝聚成形,漆黑的簪身,泪滴状星云流光溢彩。

旋即,在满月注视下,发簪又如朝露般变得透明、虚幻,化作点点荧光,消散于空气。

“不过是个小小的幻术罢了,”

“朝花”漫不经心地说,手指上还残留着细微的光屑,

“灌注了镜华妹妹遗留的神力,骗过那些半吊子鉴定师的眼睛,简直是绰绰有余。至于‘百岐阁’的收益……呵,”

她身体前倾,寝衣的领口随之滑落,露出凹凸有致的锁骨与大片白皙的肌肤,深红眼眸中闪烁着狡黠与嘲弄:

“吉原的账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真正算得清呢?况且,妾身真正想抵押的,从来就不是那些俗物,”

她眼珠转了转,定格在了满月脸上:

“而是——妾身自己。”

满月眯起眼睛,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真是谜语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她将手中的欧泊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

“这石头,妾身可以给你。不仅如此,妾身所知的关于梵恩维、关于‘血神祭’、关于稻荷神与月神过往的纠葛……甚至,关于如何在这盘混乱棋局中,找到那条通往‘王’的‘胜径’……都可以与你共享。但前提是……”

她吸了口烟,握着烟杆起身,走到满月面前,俯身,双手撑在满月身侧的榻榻米上,将她困在自己的阴影与狐尾之间。九条尾巴如活物般在幽暗中舒展。

“你要让妾身……留在你身边。不是作为盟友,不是作为交易对象,而是作为……”

她红唇轻启,吐出带着烟草味的温热气息,

“你的‘所有物’∽”

满月平静地直视着她说:

“我已有残月,有她们,有需要守护的人。你的‘游戏’,我没兴趣参与。”

“是吗?”

“朝花”不恼,笑得更媚,

“可妾身看见的,是一位不断将强大、有趣的存在聚集到身边的‘半神’。那位赤羽家与御前家的‘剑’,铃木家的猫娘姐妹,七蒲家的小商人,还有那个笨手笨脚的小魔女……不都被你纳入了羽翼之下么?多妾身一个,又有何妨?”

她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满月的脸颊,声音低沉又蛊惑:

“况且,妾身能给你的,远比她们更多。力量、情报、甚至……能让你‘面见神明’。梵恩维想弑神,妾身也知道,如何……让那高高在上的存在,也沦为棋盘上的一枚随意支配的棋子。”

满月瞳孔微微一缩。

“朝花”满意地看到她的反应,笑了,继续在她耳边低语道:

“这枚欧泊,就当是妾身的‘定金’。也是……妾身的‘诚意’,”

她微微侧头,气息拂过满月的右耳廓,旁说了最后一句话,那混合着体香与烟草的气味,直直钻入眼前人的鼻腔,

“妾身所求,从来不是你的爱与承诺,也不是你的关注。妾身要的……是你的‘需要’。当你需要力量时,妾身便是你最锋利的刃;当你需要观察时,妾身便是你最暗处的眼;当你需要破局时,妾身便是那枚……足以破坏整张棋盘的‘鬼牌’。”

说完,她松开了手,挺直腰板,重新恢复了那副魅惑姿态,仿佛刚才那番近乎表白与效忠的话语并非出自她口,仅是幻听,

“现在,它是你的了,”

她目光示意满月掌心的欧泊,嘴角噙着那抹颠倒众生的笑意,

“至于妾身的‘条件’……你可以慢慢斟酌。在最终答案揭晓之前,妾身会一直……一直等候∽”

她真的将那颗光芒璀璨的“烈日流金”欧泊,轻放在满月手中。

满月低头,看着掌心中那枚流光溢彩、仿佛封印着一轮微缩烈日的宝石。它在昏暗中熠熠生辉,像希望,也像最甜美的毒药,诱惑着持有者步向未知的深渊。

满月握紧了手中的欧泊,抬眼再次看向“朝花”,她自己心中清楚,收下这枚宝石,不仅仅只是这样,更是接下了“朝花”抛来的、充满诱惑与危险的橄榄枝。缓缓开口,说道:

“好,我收下你的‘定金’。至于你的‘条件’,不过……”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见见你所说的神明!”

“朝花”眼中骤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那是惊讶,是狂喜,更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她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玩笑,又像是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

她怔了一瞬,随即愉悦地笑了起来,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癫狂的气音:

“呵呵……呵呵呵……真是……比妾身想的还要大胆呢,满月小姐,那可不是什么……能随便见到的‘邻居’,”

她缓缓退开些许,九条狐尾如同孔雀开屏般在身后舒展,貌似真的动真格了般。

“但你也说了,要让我看看你的‘价值’。既然梵恩维的目标是稻荷神,那么让我亲眼见识一下这位‘潜在猎物’,总比只靠你的转述更有说服力,不是吗?”

满月的声音平静,话语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呵呵……”

她低笑起来,笑声如同羽毛搔过心尖,带着一丝危险的甜腻,

“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调变得更加慵懒而危险,

“妾身喜欢这份胆识。既然你提出了‘要求’,而妾身也给出了‘承诺’……那么,见一见那位总是端着架子、心里却比谁都执拗的狐狸神明,似乎也无不可,”

她拖长了调子,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唇,

“真是……意料之外的‘贪心’呢,满月小姐。不满足于凡俗的棋子,不满足于魔女的棋局,连‘神’……都想纳入掌中么?”

她向前倾身,那股奇异的冷香更加浓郁,几乎要将满月包裹:

“可是,亲爱的,你可知道,‘见神’意味着什么?那并非简单的觐见或祈求。那是直面规则本身,是触碰世界的‘规律’,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千钧:

“一场豪赌?……见神,可不是什么安全的游戏哦?即使只是‘投影’或‘显现’,其神力足以让凡人精神崩溃,灵魂震颤。可祂的本体要是直接出现在你面前,会不会……你确定吗?要玩这么大?”

她抬起眼,迎上“朝花”那双在幽蓝光线下愈发深邃的红瞳,

“从我接过这枚石头,踏进这间屋子起,风险就已经存在了。区别只在于,是被动承受你带来的未知,还是主动去丈量我将要面对的‘高度’。”

她将欧泊稳稳收入怀中贴身的口袋,动作不疾不徐。

“你说你想成为我的‘需要’。那么,向我证明——证明你不仅能提供情报与力量,更能引领我,去亲眼确认那棋盘顶端究竟站着怎样的‘对手’与‘棋子’。恐惧源于未知,而力量……源于理解。哪怕是理解‘神’的威压。”

“朝花”定定地凝视着她,脸上的媚笑如潮水般褪去,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肃穆的神情。那九条摇曳的狐尾,缓缓垂落、收拢,在她身后聚成一道沉静而庄严的扇形。

“理解……神?”

她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品味着其中荒谬又诱人的滋味。片刻,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她唇边逸出,带着某种认命般的释然。

“唉……罢了罢了……看来妾身,终究是小觑了你骨子里的那份……被‘月亮’选择的‘狂妄’,”

朝花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笑声里带着某种奇异的赞赏:

“亲爱的。那么,请回答妾身一个问题——”

她忽然站直身体,收起了那股媚态。包厢内的温度骤降,琉璃灯盏的火苗凝固成静止的蓝色冰晶。

“你为何要见祂?”

满月迎着她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

“因为我要知道,梵恩维要弑的,究竟是什么。因为我要判断,稻荷神是值得守护的‘王’,还是……应该被推翻的‘旧日’。因为——”

她顿了顿,

“如果连直视神明的勇气都没有,我又凭什么,去与那些妄图弑神的疯子对弈?”

寂静在黑暗中蔓延。

朝花注视着她,那对深红眼眸中的戏谑与慵懒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冰冷的、非人的力量。整个雅间开始微微震动,榻榻米上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那是早已布置在此的、极其隐秘的结界。

“很好。”

她终于开口,声音失去了所有矫饰,变得平静而空灵,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么,请记住——接下来的所见所闻,皆是‘真实’。无论多么荒诞,无论多么可怖,都是这个世界‘规律’的一部分。若你迷失,妾身可不会救你。若你崩溃,那便是棋局胜负以定,‘棋手’出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抬手,闭上眼,将那细长的烟杆送到唇边,享受起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口烟,吸得极慢,极长。随着烟雾的吸入,她的眼瞳,那对原本只是带着狐媚风情的深红魅眼——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虹膜深处,瞳孔染上了一抹亮粉红,细长的竖瞳骤然浮现,冰冷、锐利,如同捕食者锁定了猎物。眼眶的边缘,泛起了淡淡的、非人的猩红荧光。不再是人类模仿狐狸的神态,而是某种非人法力的具现,妖异而纯粹。

紧接着,她对着满月,轻轻、缓缓地,吐出了那口烟,

“呼!”

烟雾并非寻常的灰白。它自她唇间涌出时,呈现出一种近乎液态的、流转着极光般的色泽——紫罗兰、暗金、鸦青交织缠绕,内部仿佛有细碎的星尘在沉浮旋转。它不像烟雾那样扩散,反而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笔直地、缓慢地朝着满月的面门蜿蜒而来。看似缓慢,却避无可避。

满月没有躲闪,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双已非人间的眼睛,看着那诡谲的烟雾将自己笼罩。

没有味道,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强烈的失重感。

与此同时,朝花的九条狐尾完全展开,每一根绒毛末端都亮起细碎的金色符文。她闭上双眼,低声吟诵起古老拗口的语言,那声音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人类语系,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原始的重量。

包厢开始变形。

墙壁向内融化,榻榻米向上隆起,琉璃灯盏碎裂成无数光点。空间被拉伸、扭曲、重组。满月感到脚下的“地面”消失了,她悬浮在一片虚无之中,唯有眼前的朝花是真实的。

下一刻,视觉被剥夺,声音被吞没,触感消失。

并非黑暗,而是万物褪色、解构,化为流动的、难以名状的白黑线条。时间感变得怪异,空间失去了上下左右的坐标。

香火鼎盛的喧哗、稻谷成熟的芬芳、深山幽谷的静谧、还有……某种庞大、古老、带着谷物与荒野双重气息,在满月被关闭的感观部位上轻抚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脚底传来了坚实的触感。

第一感官恢复的是听觉。

满月眨眼间。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由黑白线条构建的原野上。

一个遥远、宏大、非男非女、无喜无悲的声音,或者说“意念”,直接钻入满月的大脑,在“听觉”上说:

“凭依显现·稻荷命域——千狐参诣之阶。警告,凡性灵魂负荷极限为……七分钟……倒计时……开始。准许进入——见证‘丰饶’与‘欲念’之显化。”

第二感官恢复的是嗅觉。

浓郁的稻谷熟香,混合着新酿清酒的微醺气息,以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古老神社特有的檀木与香焚烧后的混淆气息。这些气味并非和谐共存,而是彼此冲撞、纠缠、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既感丰足又觉窒息的复杂氛围。

最后是视觉。

光,渗了进来。满月站在了一条似乎没有尽头、向上延伸的参道。参道由石板铺就。

满月环顾四周,不见任何建筑或人影。唯有稻浪,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那琥珀色的天空融为一体。没有日月,光源似乎来自这片天地本身。风拂过,齐腰高的稻穗如海浪般涌动,沙沙作响,每一株稻穗都沉甸甸地垂下,穗尖流转着温润如玉的光泽,那是它们自身在微微发光。

参道两侧的稻田里,散落着难以计数的、与常人等高的狐狸石像。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蹲踞,有的匍匐,有的仰天长啸,有的垂首假寐。但无一例外,它们的眼睛都是活的。那是镶嵌在石质眼眶中的、流转着七彩光泽的宝石,正静静地、同时地注视着走在参道上的“闯入者”满月。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观察”,如同星辰注视蝼蚁。

各石像旁,隐约可见无数狐影聚在一起,它们并非实体,更像是光与影的凝聚,姿态恭敬而迅捷。

目光的凝视,真实不虚。每被一尊石像注视,满月就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无形的笔触描摹了一遍,某种深层的、属于“满月”这个存在的信息被读取、记录。

她抬头,望向参道尽头。

然后——她看见了。

不是通过眼睛,而是某种更直接的、灵魂层面的“感知”。

她“看见”无边的金色稻田,在永无黑夜的天空下起伏如海。成千上万只狐狸的虚影,白的、赤的、黄的、斑驳的,它们穿梭在稻浪间,拖着长长的尾迹,像流星划过稻田。

满月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震撼与微微的眩晕。她迈开脚步,踏入金色的稻浪之中。

稻穗拂过她的手臂和腰肢,触感微凉而柔软,带着鲜活的生命力。每一步,都在松软肥沃的泥土上留下浅浅的脚印,但很快,周围的稻株便会轻轻摆动,仿佛在抚平她留下的痕迹。

这里的一切都宁静、丰饶、充满秩序,却又……无比孤独。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只有永恒的风声与稻浪的合奏。

她继续向前走,试图寻找这个领域的“中心”,或者任何能体现那位神明“意志”的具象之物。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稻海忽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小径。

它的末端,矗立着朴素到近乎简陋的神社。鸟居是未经雕琢的天然木,注连绳已经褪色。神社前,跪坐着一个背影。

那身影穿着白红相间的巫女服,四条尾巴如云般耷拉着。祂戴着一顶用金黄稻杆编织而成的草帽,头侧“焊”着一面白狐面具。与残月相似的发型“锅盖”,黄白渐变的长发垂至腰际,草帽左右两侧,露出一对毛茸茸的、雪白的狐耳。祂的背影单薄,甚至有些佝偻,仿佛承担着难以想象的重负。

就在满月“看”向祂的瞬间——

那个背影,缓缓地,转过了头。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压,没有刺目的神光。祂转过头来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满月对上了一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眼睛。

金色的虹膜中流淌着四季的轮回——春樱绽放,夏蝉嘶鸣,秋枫如火,冬雪寂静。瞳孔深处,倒映着星辰的诞生与湮灭,时间的河流奔涌不息,无数生命的轨迹如丝线般交织、断裂、再续。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冲刷着满月的意识。那不是恐惧,至少不完全是。那是渺小。是站在无尽麦田中的一粒尘埃,直面掌管生长与衰亡、丰饶与饥馑的绝对意志。

每一个呼吸,都仿佛在吸入蕴含神力的空气,沉重而灼热;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对抗那笼罩一切的、缓慢而坚定的“存在节奏”。

她“听”到了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震荡在灵魂层面。那是风吹过无边稻浪的沙沙声,是稻穗生长的细微声,是狐狸们无声的玩闹与供奉,是信徒们关于丰收、关于家族、关于愿望的亿万低语交织成的、永不停息的嘈杂洪流。在这洪流之下,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声音”,如同大地的心跳,缓慢、稳固、不可动摇,代表着“守护”、“契约”与“循环”的古老神职。

“这……就是稻荷神?”

满月的意识在震颤中发出疑问,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说出了口。

当祂的目光落在满月身上时,那双倒映着四季流转、星辰生灭的金色眼瞳中,剧烈翻涌的情感——震惊、狂喜、茫然、以及深埋了数百年的、近乎凝固的哀恸,瞬间冲破了一切神性的屏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稻浪静止了,风停歇了。

连那些穿梭的光影狐影,也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之中,维持着上一瞬的姿态。

无边的金色稻海疯狂摇曳,发出海啸般的轰鸣;成千上万的狐狸虚影发出尖锐或低沉的啸叫,齐齐转向满月的方向,姿态从恭敬变得充满了惊疑与躁动;参道两侧那些沉默的石像,眼眶中的七彩宝石光芒大盛,仿佛要从石座上挣脱出来!

而造成这一切异变的源头——那位身穿巫女服、头戴草帽与狐狸面具的神明,猛地站了起来!

祂的动作快得带起残影。四尾不再无力耷拉,如同受惊炸毛的狐狸,尾尖的毛发根根竖起,闪烁着失控的神力流光。

“你……!”

一个声音直接在满月的灵魂深处炸开。不再是那个宏大非男非女、无喜无悲的意念,而是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夹杂着哽咽与狂喜的……少女般的嗓音。

“是……是你吗?月!是吗!?”

稻荷神的身影如同瞬移般,突兀地出现在了满月面前,近在咫尺。

草帽下的狐狸面具似乎微微歪斜了,露出面具边缘一小片光洁的下巴和剧烈颤抖的嘴唇。那双此刻盈满混乱情感的金色眼眸,贪婪地、不敢置信地描绘着满月的轮廓,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灵魂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永恒。

“三百年……整整三百年了!吾以为……吾以为你彻底消散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给吾留下!你这个……你这个自私的笨蛋!打架打赢了很了不起吗!?把自己打没了算什么本事!!?”

稻荷神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却又强行想维持某种气势,结果显得更加语无伦次。祂甚至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满月脸颊,又在半空中僵住,微微颤抖。

“吾才没有一直在找你!没有!只是……只是偶尔会看看月亮!谁让你当初……当初非要和臭天狗下凡间!结果呢!?结果呢!!!”

祂的尾巴焦躁地拍打着地面,每一次拍击都让周围的金色稻浪倒伏又立起,神力乱流四溢。那些狐狸虚影吓得远远躲开,石像的眼睛光芒明灭不定。

满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扑面而来的、属于神明的激烈情感冲击得几乎窒息。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位执掌丰饶的古老神明,此刻剥去了亿万信仰沉淀的厚重外壳,流露出的是被漫长时光掩埋的、属于“个体”的鲜活情感——那份对逝去挚友的深刻思念与未曾释怀的怨怼。

“我不……”

满月艰难地开口,试图澄清。她很清楚,自己并非月神转世,只是承载了力量的继承者。

“闭嘴!让吾看看!”

稻荷神却蛮横地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急切。祂的手终于落下,却不是触碰,而是直接张开双臂,紧紧、紧紧地抱住了满月。

“是你……一定是月,吾不会认错!你、你终于回来了……吾好想你……”

稻荷神的声音闷在满月的肩头,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谕,而是失而复得者小心翼翼的确认。祂的手摸索着向下,抓住满月的手,紧紧相扣,

“这‘月蚀’的印记……这冰冷又温柔的感觉,三百年了,呜……”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滚烫地滴在满月的颈侧。

“结果呢?你自己呢……‘天狗食月’被凡人的词语创造出来,可你呢?月!就留下这点力量……就散成了光……连句话都没给吾留!吾找了你好久……好久……把每个你我去过地方都翻遍了,”

祂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数百年的疲惫和心酸,尾巴将满月缠紧,像是怕这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幻影,一松手就会消散。

“吾才没有喜欢你!没有一直想你!”

祂突然又提高了声音,带着典型的傲娇式否认,可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唇瓣却出卖了一切,

“只是……只是没有你在旁边吵着要看人间的祭典,没有你陪着吾……神社突然变得好安静,安静得让吾受不了!”

祂吸了吸鼻子,将脸重新埋进满月的肩窝,闷闷地、带着无尽的眷恋和委屈嘟囔:

“笨蛋……大笨蛋……这次不许再随便消失了……不许再留下吾一个……”

金色的稻海随着祂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汹涌起伏,万千狐影静静地伏在稻浪之中,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时隔三百年的巨大心绪震动,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这片象征丰饶与秩序的神域,此刻却被最私密、最激烈的情感所充斥。

“这……”

稻荷神紧紧地抱着满月,眼泪滚烫地滴在满月的颈侧。金色的稻海随着祂的情绪波动而汹涌起伏,万千狐狸虚影静静地伏在四周,不敢打扰这神圣而私密的时刻。

满月被抱得几乎窒息。她能感觉到稻荷神身体的颤抖,能闻到祂身上混合着稻谷清香和泪水咸味的气息。作为一个神明,稻荷神的身躯却出乎意料地柔软和温暖,巫女服下的身体曲线紧贴着她。

满月感到自己的肋骨在那份神性的拥抱中微微发痛。并非出于恶意,纯粹是某种跨越了三百年的思念过于汹涌,以至于这位执掌丰饶的神祇暂时忘却了控制力道。泪水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滚烫,且带着一丝清冽的稻米酒般的微醺气息。

她并未立刻挣扎,而是任由那份庞大而孤独的情感冲刷了片刻。这足以让她理解眼前神明的失态,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立场。她只是承载了其遗产与因果的后来者。

“稻荷神,”

满月开口道,

“别这样……我不是月,月祂……已经复活了。而且……而且……月神这个职位,现在在我手上。”

稻荷神的身体微微一僵。环绕着她的四条蓬松狐尾,其上的毛发仍因激动而微微竖立,此刻却缓慢地、带着些许不情愿地放松了力道。那顶用金黄稻杆编织的草帽下,歪斜的狐狸面具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小的抽泣,随即是深吸气的声音。

神明松开了怀抱,向后略退半步,却并未完全拉开距离。祂的手仍轻轻握着满月的手腕,掌心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面具下露出的那截下巴线条紧绷,嘴唇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直线。

“吾知道,”

良久,稻荷神的声音响起,已恢复了些许空灵神性,却依旧残留着浓重的鼻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孩子气。

“你的灵魂,并非她那般强大。我在稻荷大社第一次见你时,其实一直在赌你是不是祂的转世。结果……”

祂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再次触碰满月额上能窥见的月牙印记,却又在半途停下,转而有些烦躁地扶正了自己头上的草帽和面具。

“是祂的‘选择’,或是‘月亮’自己的想法?罢了,此时追问并无意义。”

稻荷神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审视,那双倒映着四季流转的金瞳紧紧锁住满月,

“重要的是,你为何而来?通过那只背叛我的使者的渠道,以半神之魂踏入吾之神域——这绝非寻常的玩耍或祈求。你身上,带着令人不悦的气息。”

风声再起,稻浪沙沙,仿佛亿万低语重新开始流淌。那些伏在四周的狐狸虚影悄然抬起了头。

“我受人之托,需直面一些关乎此世‘规律’的问题。”

满月选择直言,在一位古老神明面前,过多的迂回可能适得其反。她并未抽回被握住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像是一道锚,将她与这变幻莫测的神域相连。

“有人意图行弑神之举,目标直指于您,稻荷神。其名为‘槐名梵恩维’的魔女,其理念疯狂,其手段未知。而我,需要判断——这场风暴的中心,您,究竟是值得守护的秩序象征,还是……”

她略微停顿,

“还是需要被推翻重建的‘灯塔’?”

话音落下,神域似乎有瞬间的凝滞。稻荷神沉默着。草帽遮掩了祂大部分表情,唯有那双金色的眼眸,其中的四季景象流转速度骤然加快,春樱瞬间凋零,夏雷无声炸裂,秋枫燃成灰烬,冬雪狂暴席卷。握住满月手腕的力道微微收紧。

“弑神……”

良久,祂才吐出一个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疲倦,

“又一个?总是如此……凡物寿短,欲望却长。求得风调雨顺时,便筑神社、奉玉帛、献歌舞;稍遇不顺,或所求未满,便转而生怨,进而妄图以凡俗之手,丈量乃至撼动天理。”

祂松开了满月的手腕,转身,重新望向那无垠的金色稻海。巫女服宽大的袖摆在静止的风中纹丝不动,四条尾巴静静垂在身后,刚才那激烈的情绪仿佛只是幻觉。

“你问吾是‘秩序’还是‘固化’?”

稻荷神的声音平淡下来,恢复了那种无喜无悲的神秘感,

“吾司掌‘丰饶’,维‘契约’,见‘循环’。此乃天地初开时便赋予吾‘职责’与‘契约’,是吾存在之‘基石’。千百年来,人间王朝更迭,信仰流转,唯此稻浪岁岁枯荣,代代相传,循环生生不息。此即为‘秩序’,亦为‘寻常’。”

“可是,”

满月向前一步,与祂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那看似完美无瑕的金色原野,

“‘寻常’有时也会成为枷锁。若‘契约’沦为单方面的束缚,若‘循环’困住了本应向前流淌的时间,若‘丰饶’的代价是扼杀其他可能性……那么,这‘秩序’是否已偏离其初衷,成为了‘寻常’的敌人?”

这是她从“朝花”晦涩的暗示、梵恩维偏激的宣言,以及自身对这个世界愈发深入的观察中,提炼出对谜语人的关键词。把谜语还给谜语人。

用俗话说,梵恩维要杀稻荷神,稻荷神不想管,因为以前也有人干过这种事儿,祂不想理,纯纯是刻板印象,以为没事,只想待在领域里“养老”。

稻荷神缓缓侧头,面具朝向满月。这一次,目光中不再有激烈的个人情感,而是纯粹的、属于神明的洞彻。

“稻荷神,‘槐名梵恩维’并非您过往遭遇的那些‘妄动者’!”

她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试图穿透那层神性的疏离与疲倦,

“她所筹谋的,并非简单的亵渎或取代。她寻求的是‘规律’的彻底‘崩坏’,是世界的崩塌。若她成功,您所守护的这片稻海,您所维系的岁岁枯荣,您所见证的循环……可能并非被摧毁,而是被扭曲成某种您无法认同、甚至无法理解的‘新常态’。”

满月越说越激动,

“那不是取代‘灯塔’,而是拆了‘灯塔’!你他妈不要在固步自封了!!!”

稻荷神的身影似乎凝滞了一瞬。那炸起的毛发缓缓平复,却依旧紧绷。祂缓缓转过头,面具的阴影下,目光锐利如针。

“汝在试图……以激动说服一位神明?”

语气听不出情绪,但周遭稻浪的沙沙声明显低缓下去,仿佛整片领域都在屏息聆听。

“不,”

满月吐了口气,摇了摇头,迎上那审视的目光,

“我在陈述一种可能性。而可能性,需要被‘见证’才能评估。您固守于此,阅览信徒祈愿,聆听人间悲欢,但那些经过信仰过滤、隔着神域屏障传来的信息,与亲临棋局、直面执棋者手中的棋子……感受截然不同。”

她抬起未被握住的那只手,指向这片完美却孤独的金色国度。

“您在这里,是‘丰饶’本身,是‘契约’的象征,是遥远的‘灯塔’。但走出去——”

她的手指仿佛要划破那琥珀色的天穹,

“您才能看到,想推倒灯塔的,究竟是狂风吹动的浪涛,还是已在灯塔基座上悄然凿出裂隙的工匠……”

“滴滴滴,凭依显现·稻荷命域——千狐参诣之阶。警告!凡性灵魂负荷已达极限,警告!凡性灵魂负荷已达极限。以释放迷烟!”

灵魂深处的倒计时警告变得尖锐。满月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排斥力增强。她强忍着不适,做出最后的尝试。

“月神选择了归来,虽然方式出乎意料。祂或许也在以新的目光审视这个世界。而您,稻荷神,您就不好奇吗?不想亲眼看看,三百年后的今天,是什么样的‘疯狂’,让一位魔女认为弑神是可行的?不想知道,在您‘寻常’的秩序之外,正在滋长着怎样的‘异常’?”

满月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恳切的力量:

“跟我出去。不是以神祇降临的姿态,而是……作为一个‘见证者’。用您的眼睛,而不仅仅是通过石像的眼睛,去看看那个将您列为目标的棋盘,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的!”

她吼了一下,躯壳传来的沉重拉扯,

“我的时间快到了。但您可以给自己更多时间,去‘理解’您的敌人,以及……您所守护的世界,是否真的如您所想的那般稳固。”

沉默笼罩着神社前的方寸之地。稻浪无声起伏,万千狐影仿佛凝固。唯有那灵魂层面的倒计时,滴答作响,催促着离别。

稻荷神一动不动。良久,祂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握着满月手腕的手。那只手垂落回身侧,手指微微蜷缩。

“……伶牙俐齿。”

最终,稻荷神低声说道,语气复杂难辨。祂抬手,再次扶正了那顶有些歪斜的稻杆草帽,另一只手轻轻拂过腰间悬挂的、看似陈旧褪色的注连绳。

“利用吾对月的感情,利用吾的……些许动摇。”

满月没有否认。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神明的裁决,同时抵抗着越来越强的、来自神域的排斥和自身灵魂的负荷极限。

“罢了,”

一声轻叹,仿佛来自岁月深处。

“固守于此,观棋不语……或许,确已太久。”

稻荷神转过身,不再看满月,而是望向那简陋神社的鸟居,投向不可知的远方。

“‘灯塔’若不知晓风浪的真正形态,又如何调整自身的光芒?”

祂微微侧头,白狐面具的侧影在永恒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却又透出一股下定决心的锐气。

“带路吧,半神。让吾看看……这个令月选择以如此方式回归,令魔女妄图行逆天之举的世代,究竟有何不同。”

话音刚落,不等满月反应,稻荷神的身影忽然开始变得朦胧、透明,仿佛要融入这片金色的光晕之中。紧接着,满月感到手腕一凉——并非实物触碰,而是一道冰凉、纯粹、带着稻谷清香与古老契约气息的神力丝线,轻柔却牢固地缠绕了上来,与她的灵魂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连接。

与此同时,神域的景象开始急速褪色、虚化。稻海、石像、狐影、神社……一切都在旋转、收缩,朝着满月汇聚而来。

失重感再次袭来,比进入时更为迅猛。

最后瞥见的是稻荷神那双恢复平静、却暗藏风暴的金色眼眸,在消散的光影中,深深看了她一眼。

雅间内,时间似乎只流逝了弹指一瞬。

“居然还带了些‘特产’回来呢,小可爱。”

幽蓝的琉璃灯盏光晕依旧,袅袅烟雾尚未完全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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