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时间似乎只流逝了弹指一瞬。幽蓝的琉璃灯盏光晕依旧,袅袅烟雾尚未完全散尽。“朝花”斜倚在软榻上,细长烟杆末端明灭不定,目光饶有兴致地不停扫视着从神之领域回来的满月。
她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尤其是满月头顶上有圈几乎看不见、却散发着金碧辉煌的稻穗停留了一瞬,咧嘴笑着说道:
“呵呵∽看来,那位‘老古板’,终于被你说动了一丝凡心?真是……令人惊讶的成果。”
满月定了定神,神域中那浩瀚的威压与激烈情感的冲刷余韵仍在灵魂深处回荡。她叹了口气,只感觉肉体深处有着另一种不属于她的力量在流动,以及此刻正透过她的感官,沉默而审视地“观察”着这个凡俗的房间,以及房间里的另一位存在。
“朝花”显然也感觉到了。她红唇微勾,九条狐尾在身后悠然摆动,非但没有丝毫敬畏或紧张,反而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剧目。
“这可是我花了大心思所请出来的稻荷神呢!厉害吧?”
满月自信地挺了挺胸,一脸的不服输样儿。“朝花”听后鼓了鼓掌,说道:
“亲爱的,真厉害∽不过……请祂出来的目地是什么呢?就只是为了解决竼恩维的话……怕是有点不值啊。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话音刚落,满月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强硬地挤了进来。能感觉到自己的右眼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视野边缘染上了一层淡金色光晕。一圈由纯粹金光勾勒、仿佛由最饱满稻穗编织而成的虚幻冠冕,缓缓凝聚、显现!
紧接着,一股冰凉的力量从灵魂连接处汹涌灌入,强行“征用”了她的部分躯体控制权。身子不自觉的向“朝花”迈了一步,在矮桌矗前。“朝花”歪了歪头,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烟杆从两指间滑落,在软榻上弹跳了一下。她猛地坐直身体,深红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怒:
“御稻荷命,您——!”
一人一神并没有理她。满月感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并非完全失去知觉,更像是被另一个坚定的意志牵引着,缓缓指向了“朝花”身后的垂帘之外,拍卖会的方向。满月也因稻荷神能看穿一切物体的能力,见到了手指向的到底是什么!正是那个依旧蜷缩在角落、抱着布包、因方才竞价闹剧而眼眶发红的森川夜!
大厅的客人们几乎都三三两两各回各家,唯有森川夜还独自一人在大厅的某个夹角伤心着。只有后面离开的残月与奈月安慰过她。
一个冰冷、漠然、带着神性回响的声音,从满月口中吐出,却并非她原本的声线,而是混合了稻荷神那作为神的声音与一丝难以压抑的厌恶:
“杀了她……马上。展现你的立场。那个角落里的魔女学徒……她的存在本身,便是对‘规理’的轻微扰动,是‘异常’的萌芽。杀了她,”
那是神明的意志,借由满月的喉舌发声,令琉璃灯盏的火苗都为之一矮:
“以此证明,你与那些妄图拆解‘灯塔’的‘工匠’并非同道。你寻求吾之助力,便需遵循吾之‘秩序’——清除‘杂质’,维护‘秩序’。这是吾给予你……也是给予这个世代的一次‘甄别’。”
满月的瞳孔骤然收缩,皱着脸说道:
“又是什么谜语……”
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股神性意志的认真。在祂漫长的神生与刻板到死的认知里,魔法是对神力的一种亵渎,是来自世界之外、妄想挑战本地力量的‘邪术’。要求清除,不过是神明维护其地位的本能,一种非善非恶、近乎天经地义的“修剪”。
“朝花”轻轻“哦”了一声,看着满月挣扎的身影,仿佛在等待一场好戏。她没有出声干预,只是那表情中的兴致越发浓厚。
她能想象到,只需心念一动,或者说,顺从体内那冰冷意志的推动,一道神力就能轻易穿透垂帘,终结森川夜尚未真正开始的人生。简单,干脆,符合许多上位者眼中“权衡利弊”的冷酷逻辑。
“不、不……”
满月从牙缝里挤出几字,声音颤抖。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五指张开,大汗淋漓,拼命抗拒着右手的动作,
“她不是‘杂质’……”
满月喘息着,努力组织语言,对抗着神明意志带来的庞大压力,也对抗着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对于“轻易获取强大助力”的诱惑,
“她只是一个……有点笨、有点倒霉、失去了朋友,却依然想查明真相、想做点好事的……笨丫头!”
满月在意识中咆哮,左眼几乎要燃烧起来,月蚀之力不计代价地爆发,强行将右手的控制权夺回了一丝,手臂剧烈颤抖着,无法完全对准森川夜,
“就因为她沾上了‘魔女’的边,就因为她会用魔法!她的存在或许微不足道,她的魔法一塌糊涂,但她不是必须被清除的‘威胁’!这就是你所谓的‘秩序’?不分青红皂白的抹杀!?这就是你为人们带来粮食后,觉得自己拥有的生杀予夺的权力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稻荷神的意志上。
“……善神?”
稻荷神抢过话语权,声音平淡的说:
“吾司丰饶,赐予谷物,维系循环,庇佑信奉者……此即为‘善’,人间如此定义,吾便如此承受。清除危害‘循环’与‘契约’之‘异常’,维护吾所执掌之‘秩序’,此即为吾之职责。何错之有?”
“错在你不问是非!错在你漠视个体!”
满月趁其意志动摇的瞬间,全力催动月蚀之力,左半身的紫芒大盛,暂时压制住了右半身的金光,她喘着粗气,感觉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咽喉发痒,说道:
“森川夜可能是‘异常’,但她更是活生生的‘人’!她有感情,会害怕,会努力,会为了朋友鼓起可笑的勇气!你的‘秩序’如果连这样一个渺小、笨拙却真实的生命都不能容纳,那它和竼恩维想要建立的、依靠控制与献祭维持的‘新秩序’,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行杀戮之事!”
稻荷神说道:
“区别在于,吾之秩序,孕育生命,延续文明,”
稻荷神低沉了下去,金色的光芒依旧占据着半身,却不再强行控制满月去攻击,包裹着那半边躯体,沉默地抗衡着月蚀之力。
“魔女之秩序,窃取毁灭,终将归于虚无。”
“那你更应该看清楚,谁才是真正在守护生命!”
满月指向自己的心脏,尽管动作因对抗而僵硬,
“是那个躲在幕后,用活人献祭、策划弑神、把江户当作实验场的魔女?还是一个努力生活、好好学习魔法、冒失却又勇敢的小魔女?稻荷神!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难道只看得到‘标签’和‘阵营’,看不到具体的人心吗!?”
雅间内,只有满月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两股神力在她体内拉锯发出的、令人头疼的细微嗡鸣。稻荷神不再反驳。“朝花”不知何时已收敛了所有媚态,安静地坐在一旁,深红眼眸深邃,若有所思地看着满月,又仿佛透过她,看向了更遥远的什么。
下方的人群似乎并未察觉上方的神性对峙,陆续退场的嘈杂声隐隐传来,衬得这片空间愈发寂静。
终于,那占据半身的金色光芒,开始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收缩。转变为一种更内敛、更顽固的……“寄居”。
满月右眼的金色并未完全褪去,只是色泽暗沉了许多,如同夕阳余晖,不再刺目,却依旧存在。头顶那圈稻穗光环也虚幻下去,近乎透明,却未曾消失。
稻荷神的声音,直接在满月灵魂深处响起,不再借由她的喉咙,冰冷依旧,却少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独断,多了一丝复杂的审慎。
“伶牙俐齿,诡辩动心。吾不杀她,并非认可你之言,亦非承认其‘无辜’。魔女之息确凿,隐患暗藏。然……你以‘人心’为盾,以‘具体’抗‘抽象’,确令吾……想起些许旧事。”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追忆过去。
“月……也曾如此,驳斥过吾之‘寻常’。祂说,真正的‘秩序’,当能容得下‘意外’,真正的‘善’,需看得见‘个体’之泪。”
说完,那股强烈的对抗意志如海水退潮般退去,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盘踞在满月的灵魂与半身之中。右眼维持着暗金色,头顶的稻穗虚影若有若无。稻荷神并未离去,而是选择了一种更紧密、也更危险的“共生”状态——既是助力,也是监视,更是一把悬在满月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满月脱力般晃了一下,被“朝花”及时伸手扶住。她脸色苍白,左眼的紫光黯淡下去,收回了月蚀之力。
“真是……精彩。”
“朝花”的声音带着真实的赞叹,
“直面神明意志,不仅未被吓死或击溃,反而以‘人心’为矛,逼得祂不得不退让一步,暂时收起祂那套非黑即白的‘净化’逻辑。亲爱的,你总是能给妾身带来惊喜呢。”
满月扶着她的手,勉强站稳,感受着体内那新增的、既不属于自己又无法排斥的“房客”,苦笑道:
“惊喜?我现在只觉得身体里住了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神圣炸弹’。”
“朝花”说:
“那也是独一无二的‘炸弹’……”
“朝花”重新拾起烟杆,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她的眼神变得深邃,继续说道:
“不过,你确实给自己,也给那个小魔女,争取到了一个极其脆弱的‘免死金牌’。稻荷神的‘见证’,意味着祂将更直接地介入这场棋局。这对于竼恩维而言,是变数中的变数。对于我们……”
她看向满月,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坏笑,说:
“或许,是一颗能改变规则的神棋。就看你,如何下了。”
过了一会儿,满月深吸一口气,努力适应着体内那奇异而沉重的“共生感”。右眼视野中的淡金色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头顶那圈若有若无的稻穗虚影带来微微的清凉触感,时刻提醒着她,一位古老而固执的神明正寄宿于她的身躯与灵魂之中,沉默地观察、评判着一切。
她与“朝花”道别时,她还被“咬”了一口脸颊,走下二楼,穿过冷清下来的拍卖场回廊。满月深吸一口气,努力适应着体内那稻谷清香的“房客”。右眼的暗金色视野并未带来不适,只是看东西仿佛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带着丰收暖意的滤镜;头顶那圈近乎透明的稻穗虚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散发出只有神才能感知的细微神力波动。
楼下拍卖大厅已人去楼空,只余下几名七蒲家的仆役在安静地收拾残局。暖黄的灯光映照着空旷的厅堂,与方才的喧嚣奢靡对比,显出几分冷清。
每一步,她都能感觉到两种力量在微妙地拉锯——属于“满月”的、想要安抚同伴的急切,与属于“稻荷神”的、对魔女气息本能的疏离与审视。
而在大厅最角落的柱子旁,能看到小魔女被魔女帽压得乱翘的淡黄色头发,以及发丝间露出的、通红的耳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焦黑魔女帽的布包。她似乎又哭过一次了,眼角还泛着新红,鼻尖也红红的,流着鼻涕,像只被雨淋透又找不到家的小猫。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还在轻微地抽动。偶尔有一两声压抑的、带着鼻音的吸溜声传来,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残月和奈月已经安慰过她,但残留的沮丧和自卑依然笼罩着她小小的身影。
满月站在楼梯口望着那不断颤抖的身影,心酸的嘀咕道:
“真可怜……”
满月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她头顶那圈稻穗虚影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走近时,森川夜似乎感应到什么,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抬起那双湿漉漉、带着怯意的淡奶油色眼晴,自责道:
“呜,满、满月家主,”
她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圈和鼻尖都红彤彤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和一点不小心蹭上的灰尘。森川夜说的话很结巴,每一句话都要吸一吸鼻子,断断续续的说道:
“对、对不起……我又出丑了……我、我是不是……是不是很没用?”
一人一神看着她这副又惨又萌、还带着点傻气的样子,满月体内那股属于稻荷神的意志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无语的情绪。而满月自己,则感觉心口某处被轻轻撞了一下。
她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体内传来一阵细微的抗拒,来自稻荷神意志对身体支配权下意识的干扰,可能是在质疑为何要对一个魔女如此放低姿态。满月咬了咬牙,用左半身的月蚀之力强行压下了那股干扰,右半身的金光微微波动了一下,归于沉寂。
“笨蛋,”
满月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轻柔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谁说你没用了?”
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样揉揉森川夜的脑袋,准备摘下对方的魔女帽,就在手即将触碰到顶帽子的瞬间,她的右手——那只被稻荷神神力浸润更深的右手,定着颤抖了一下,动作出现了迟滞。手的温度似乎也比左手更凉一些。
森川夜敏感地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异常,困惑地眨了眨眼。
满月心中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左手迅速跟上,代替右手,摘下森川夜的帽子,盖在自己头上,手也轻轻落在了森川夜的发顶。温暖的掌心贴合着微凉的发丝,轻轻揉了揉,并说道:
“抬头看看,森川夜。”
森川夜依言抬头,对上了满月的眼睛。下一秒,她微微睁大了眼,她看到满月,尤其是看到满月右眼那异常的暗金色和头顶若隐若现的穗环时,明显愣住了,连哭泣都忘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嘴微张:
“家、家主……?您的眼睛……还有头上……”
她下意识地指了指,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满满的困惑,
“好、好漂亮的光……像、像丰收祭时神社里的装饰……”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那可能代表着什么,只是凭着直觉觉得“好看”,她凑了上去,与满月的脸仅仅只有一截手掌那么远。
“没什么,一点……‘纪念品’。”
满月简短地解释,避开了神域的话题。她的右手却在此刻再次“擅自”抬起,拇指轻轻擦过森川夜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温柔揉摸。居然是出于稻荷神的控制!祂在通过满月的触感,“阅读”森川夜这个“异常”。
森川夜被那柔软的掌心碰得微微一颤,没有躲开。
“对不起……”
森川夜被她触碰,眼泪又冒了出来,但这次,委屈的爆发,像找到了可以依赖的对象,瘪着嘴,声音细细的嘟囔着:
“我、我又搞砸了……又丢脸……还、还乱喊价……我真是个笨蛋魔女……大笨蛋……”
“你不是笨蛋。”
满月打断她的自我贬低,语气肯定。她才想起这孩子在神域中被定义为“异常”,想起自己刚才那番激烈的抗辩,看着眼前这张哭花了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你只是……太想为千寻做点什么了,对吗?”
满月的声音更柔和了,她甚至尝试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尽管右眼的暗金让这个笑容看起来有点奇异。
森川夜用力点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嗯!我、我看到那石头很亮……就想,如果是很厉害的东西,说不定能帮上忙……我太着急了……呜……”
“心意是好的,这就够了。”
满月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然后,做了一个让森川夜彻底僵住的动作,她张开双臂,轻轻将还在抽泣的小魔女揽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克制而温暖的拥抱。满月能感觉到怀中身躯的僵硬,以及随后慢慢放松、甚至开始微微颤抖的依赖。森川夜身上有淡淡的、属于魔法材料的古怪气味,还有眼泪的咸味和一点点……糖果的甜香?大概是她之前偷吃了什么。
“好了,不哭了。”
满月像安抚小动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拍卖会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人在等我们。”
她体内,稻荷神的意志沉默着,没有赞许,也没有反对,只是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记录着这“凡俗情感”的互动。那暗金色的右眼中,四季流转的景象似乎放缓了些许。
“回、回去?”
森川夜从满月怀里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像被水洗过的琉璃,
“我、我可以跟您一起回去吗?不、不……不是那种想法,就、就是……”
她越说声音越小,又低下了头,双手握紧了布包的带子。
“当然。”
满月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我说过,你可以留下。以后,喜多川家就是你的落脚处之一,”
她顿了顿,补充道:
“不过,骑扫帚回去的时候,可别再撞上什么东西了。”
“诶!?”
森川夜的脸瞬间爆红,比哭时还要红,
“不会的……!只是上次……太困了而已……”
她想起了自己每次降落时的狼狈,不是肘击地板,就是用头与墙、树比比硬度。让自己顿时羞得又想找地缝钻。
看着她瞬间从悲伤切换到羞窘的生动表情,满月忍不住低笑了一声,这次笑声自然了许多,冲淡了那一丝神性的疏离。
“走吧,这次我跟你一起。让我看看你的飞行技术……有没有进步……”
她站起身,向森川夜伸出手,继续说:
“要是又坠机了,我至少还能救你。”
那只手在灯光下,隐约可见皮肤下流动着极淡的金色纹路。森川夜看着那只手,又看看满月虽然有些异样却温柔的脸庞,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鼓起勇气,微笑着伸出自己还沾着点湿润和灰尘的小手,轻轻放在了满月的掌心。
手心传来温暖而沉稳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她所有的不安和慌张。
屋外,夜色已深,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滴滴答答落着雨丝。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的灯笼光芒。
森川夜从扫地的仆人手中拿回了她那把看起来就饱经风霜、帚毛都有些参差不齐的扫帚。她小心翼翼地将装着帽子的布包系在扫帚柄上,然后笨拙地跨坐上去,夹在穿着连体黑丝的双腿间,动作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熟练。
满月扶着扫帚,紧紧盯着面前这个无论怎么看,那会磨得很“痛”的跨坐,她只感觉自己的下身也隐隐作痛,皱着眉说道:
“这样坐的话……不怕痛吗?黑丝会磨损的呀。”
森川夜拍了拍身后还有一截长的扫帚杆,冒似并没听到她说什么,满月侧目盯着她瞅了瞅,轻盈地侧坐了上去,就在森川夜身后。这个距离,她能闻到小魔女发间淡淡的、像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也能感觉到她因为紧张而绷直的后背。
“坐稳了!”
森川夜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注入魔力。扫帚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面,开始在空中画起了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弧线。森川夜紧张地控制着方向,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呼:
“哇啊!左边左边!不对!唉右边右边!呀,上面!!!”
满月坐在她身后,感受着这比过山车还刺激的“飞行体验”,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胃里翻江倒海。她体内,稻荷神的意志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凡物造物竟如此粗陋”的鄙夷感。但满月没理会,只是伸出手,轻轻扶住了森川夜的腰,低声指导:
“放松……感受魔力流动,别、别用蛮力……对,慢慢来……呕!”
扫帚在夜空中歪歪扭扭地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像喝醉了酒的风筝。森川夜手忙脚乱地操控着方向,长发在夜风中乱舞,有几缕扫过满月铁青的脸颊,拂的她痒痒的。
“左、左边有屋檐!不对,是右边!”
森川夜惊呼着,扫帚一个急转弯,差点把坐在后面的满月甩出去。满月紧紧抓住森川夜的腰,感受着体内的微妙反应,保证不吐出来,尽力说道:
“森川……夜,”
满月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别、别紧张。感受魔力在扫帚内部的流动,它应该像血液在血管中循环,而不是像被塞住的管道那样用力冲,我……呕。”
“血、血管?”
森川夜的话带着哭腔,
“我、我生物课总是不及格……魔药课也经常炸锅……”
满月坐在她身后,被这毫无章法的飞行颠得够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扫帚柄在森川夜慌乱的操控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魔力输出时强时弱,极不稳定。
满月几乎都要放弃了,但还是叹了口气,决定换个方式。她闭上眼,调动起体内月蚀之力,让它像触须般探出,轻轻缠绕在扫帚的魔力流动路径上,扫帚突然平稳了许多。
满月因紧张大口呼吸了起来,对森川夜说:
“轻轻‘托’着扫帚,而不是在‘推’或者‘拉’它。”
森川夜疑惑的又问了一遍:
“托、托着……”
森川夜努力集中精神,试图理解这个抽象的指令,
“咦?”
森川夜惊讶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帚柄,
“它、它又听话了!”
“不是扫帚听话了,”
满月轻声道,右眼的暗金色在夜色中微微发亮:
“是你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节奏。看前面,别老盯着手。”
森川夜依言抬头,望着前方逐渐清晰的江户夜景。雨后的街道被月光和零星灯笼照亮,石板路反射着湿润的光泽。从空中俯瞰,这座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舒展,前方不远处的御前家宅邸灯火温暖,像黑暗中的一座灯塔。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握着扫帚的手也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扫帚开始以相对稳定的速度向前飞行,虽然轨迹依然不算笔直,但至少不再是醉酒般的乱窜了。
森川夜小声说,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真的……好像简单了一点。至少比千寻与我回来时还要。”
满月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那丝微妙的引导。她能感觉到稻荷神的意志在观察——观察这个“异常”是如何操控这种“亵渎神力”的造物,观察她们之间这种奇特的互动。
飞了一会儿,森川夜忽然大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满月家主……”
“嗯?”
“谢谢您……”
她的声音很小,但也认真,
“谢谢您安慰我……还带我回去。我、我会努力不添麻烦的!我会好好学习魔法,好好打扫,好好……喂猫!”
她似乎想起了喜多川家开始养起了猫,胡乱地保证着。听着她孩子气却真诚的话语,满月心中一片温暖。她放在森川夜腰间的手稍稍收紧了一些,给出了一个无声的回应。
扫帚载着两人,在夜色中划过一道不算优美但总算平稳的轨迹,向着那座亮着温暖灯光的宅邸飞去。
森川夜忽然开口说:
“家主,”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委婉,抿了一下嘴角,继续说道:
“您……您真的不觉得我很没用吗?”
这个问题她在拍卖场已经问过,但此刻在夜空中,在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刻,似乎需要更真实的答案。
满月沉默了片刻。大风吹过,把森川夜发间淡淡的香味又送到她面前,是那种廉价的、带点花果香的洗发皂气味,很普通,却很真实。
“森川夜,”
她缓缓开口:
“你知道我见过多少‘有用’的人吗?”
森川夜微微侧头,表示在听。
“在平安京,在江户,在那些贵族和武士之间,‘有用’往往意味着算计、背叛、为了利益可以牺牲一切……”
满月想了想过往,说道:
“有很多的人才往往精通权术,有钱有权,魔法高强,家世显赫。但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初心’,甚至只看钱不看人。”
扫帚轻轻颠簸了一下,森川夜连忙稳住。
“你也许魔法不精,总是闯祸,也许在别人眼里是个‘笨蛋’,”
满月继续说,
“但你为了朋友敢独自调查真相,即使害怕也愿意站出来,失败了会哭,但哭完还会继续努力,继续失败。这种‘真心’,比任何高超的魔法都珍贵。”
森川夜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某种情绪的涌动。她吸了吸鼻子,小声说:
“可是……千寻的事,我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E.W.C’的‘班鸠’前辈说的那些,我也听不太懂……”
“那就慢慢来。”
满月打断了她的话,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腰,让她不要想太多。
“你不是一个人了。喜多川家里有擅长情报的,有精通魔法的,有熟悉江户的……甚至我们可以一起查。”
森川夜的鼻子一酸,眼眶又迅速泛红,但这次不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种被理解的温暖和酸涩,哽咽道:
“真、真的吗?我……我其实还是好怕,那些‘弑神’、‘血神祭’什么的,听起来就好可怕……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总是添乱……”
“谁说你没帮上忙?”
满月指了指自己,说道:
“你带来的信息很重要。而且,”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调侃,
“有你在,至少气氛不会太沉闷。喜多川家最近有点太‘正经’了,需要一点……‘森川夜式’的活力。”
“家、家主!”
森川夜的脸又红了,这次是羞的,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翘起,傻乎乎的偷笑了起来,她感觉心里暖暖的。
扫帚继续在夜空中滑行,虽然轨迹依旧称不上笔直,但已经平稳了许多。森川夜似乎找到了些许诀窍,开始尝试着进行小幅度的爬升和转向,虽然动作依旧生涩,但至少没有再出现惊险状况。
满月放松了环腰的手,改为轻轻搭在森川夜的肩上。她抬头望向天际,阴云散去后,一弯新月清晰可见,清辉洒落,与她体内某种力量隐隐呼应。
夜风在耳边呼啸,身下是欲仙欲死的江户城。远处河川的水面反射着月光和零星渔火,如同一匹深色的绸缎点缀着图案。
森川夜渐渐放松下来,开始有心情欣赏夜景,边看边说:
“好漂亮啊……从天上看的江户,和在地上看完全不一样。”
她小声感叹,淡奶油色的眼眸映着星光,显得格外明亮,又想起了千寻的话,说道:
“千寻以前总说,骑着扫帚飞在夜空里,是最自由的时候……可以暂时忘掉复杂的魔法公式,忘掉做不好的实验,就只是看着下面的人间……”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回忆起她与千寻的各种过往:两人最初是在开学典礼上认识的。因为兴趣相同,学的也是魔法,选宿舍时,两人便选在了一块,还有两人跟她俩住一起,这是一间四人寝。她俩跟各种学校里的舍友一样,比另外两人的关系要更好,每天都在一起,吃饭、上课、做实验、上厕所等,几乎形影不离,除洗澡睡觉外。她俩一度成为了魔法部最受欢迎的“团宠”、“吉祥物”,各类外貌不一样的学姐都照顾过她俩,要说为什么的话……单论外貌,就已经是团宠了;如果再加上性格,就要把所有人都萌翻了。直到两人从平安京回江户前,都还泡在美女堆里。
满月静静地待着,没有打断森川夜的回忆。神明或许无法理解这种凡人的友谊与哀伤,但此刻,祂至少没有打断或表现出不耐。
满月忽然开口,迎着风却清晰地传入森川夜耳中:
“她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诶?”
森川夜愣了一下,转过头,帽檐太大还蹭到了满月的发饰。
“你为了查明她的死因,鼓起勇气干了很多事,又带着这么重要的情报来找我,甚至……刚才还来到了自己完全没来过的地方,寻找可能有关的线索,”
满月看着她说道:
“虽然方法有点……嗯,出人意料,但这颗心,是实实在在的。千寻如果知道,一定会笑着说‘森川夜还是这么莽撞,但是……谢谢’,”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搞砸了也肯定没关系’,”
满月难得地笑了笑,尽管她知道森川夜看不见,
“‘反正收拾烂摊子我也有经验了,嘿嘿’。”
这句话让满月也哽咽了,虽然笑声里还带着抽泣。
“我们快到了。”
森川夜轻声提醒。前方,喜多川家宅邸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庭院里的灯火如同指引的灯塔。从空中俯瞰,宅邸的庭院、回廊、亮着灯的房间都清晰可见。神无月与水无月的房间的窗还亮着,大概是在打牌,残月与她的卧室里有着火光,因该在等她回来;训练场那边也有灯光,可能是有希在练剑;凉奈的卧室的窗黑了,应该是睡了;厨房里透出温暖的黄光,应该是槲奈子在准备宵夜。
家的感觉。
森川夜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归属感。自从父母常年在外,森川家那座大宅对她而言更像一个仓库,而非家。但这里……这里有等着她们回来的人。
“我们……要降落了。”
森川夜深吸一口气,开始操控扫帚下降。这显然是她最不擅长的部分。扫帚在离地还有八九米的高度时,忽然剧烈地左右晃动了一下,扫帚像块石头一样直直地向下坠去,速度越来越快。
满月连忙提醒:
“太快了!减速!”
“我、我在减!”
森川夜手忙脚乱地注入反向魔力,但用力过猛,扫帚在空中猛地一顿,然后开始疯狂旋转。
“哇啊啊啊啊——”
两人同时惊呼。
“呜——!又、又要摔了!”
森川夜惊呼,下意识地抱紧了扫帚柄,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熟悉的撞击。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环住了她的腰,强大的腕力将她从急速下坠的扫帚上带离。满月揽着她,化作闪电在空气中瞬间移动,她们以相当狼狈的姿势摔在了柔软的草地上——满月在下面垫着,森川夜摔在她身上,扫帚则“啪嗒”一声,斜插在旁边的鹅卵石小径上,扫帚毛又掉了几根。
“呜……”
森川夜晕头转向地眨了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满月带着一丝无奈笑意的脸,以及一把横在她身旁的一杆冒电光的太刀,大脑一时有些宕机。才发现自己正跨坐在满月腰间,这个姿势让她瞬间脸红到耳根,害羞的喊道:
“对、对不起!家主您没事吧!?”
满月躺在地上,望着夜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能感觉到身下草地传来的湿润凉意,能闻到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能感觉到体内稻荷神意志传来的、极其细微的“不赞同”——大概是对这种不体面的降落方式的评价。
“我没事,”
她说着,伸手把还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魔女轻轻推开,坐起身,
“不过你的降落技术,确实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森川夜羞愧地低下头,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伸手想拉满月。她的手停在半空,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姿势有多尴尬,脸更红了。
满月没有在意,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屑。她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右眼视野中,庭院的一角,一株本应在春季开花的樱花,竟然在雨后抽出了细小的花苞。这不正常的生长速度,显然是受到她体内稻荷神神力外溢的影响。
“家主?”
森川夜注意到她的停顿。
“没什么,”
满月摇头,转移话题,顺手帮森川夜扶正了歪掉的魔女帽,又弯腰拔起了那把可怜的扫帚,拍了拍上面的草屑和灰尘,
“虽然方式有点特别。”
森川夜的脸红得快要冒烟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对、对不起!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最后一下还是……”
满月将扫帚递还给她,认真地说:
“进步很大了,至少这次没有撞坏东西,也没有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而且,”
她指了指天空,
“我们确实是‘飞’回来的。”
听到这话,森川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羞赧和成就感的、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
“嗯!”
满月充满暗示的说:
“我想奈奈应该准备了宵夜。”
听到“宵夜”,森川夜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噜”叫了一声,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槲奈子从厨房快步走来,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温婉的脸上带着关切:
“满月,森川夜,你们回来了?没事吧?我好像听到……”
“没事,奈奈,”
满月迎上前,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灯笼,
“只是森川夜的扫帚……进行了一次比较热情的降落。”
槲奈子看了看满脸通红的森川夜,又看了看满月手中那把略显狼狈的扫帚,了然地点点头,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
“后辈还需努力呀!平安回来就好。厨房温着红豆汤,要喝一点驱驱寒吗?大家……都很担心你们。”
“前辈∽我也要!”
森川夜立刻举手,眼睛亮晶晶的,之前的沮丧和疲惫似乎被热乎乎的红豆汤驱散了大半。
“呵呵∽也好。”
槲奈子点了点头。满月将灯笼交还给槲奈子,然后很自然地,左手牵起槲奈子微凉的手,右手则再次拉住了还在为“热情的降落”感到不好意思的森川夜。
三人踏着被月光和灯笼照亮的石子小径,向厨房温暖的灯光走去。满月走在中间,左牵温柔娴静的槲奈子,右牵呆萌却活力十足的森川夜。她体内的两股力量似乎也在这宁静的归家时刻暂时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左眼映着月光与灯笼的暖色,右眼沉淀着稻穗的淡金;一半感知着夜的静谧与家人的牵挂,另一半则沉默地观察着这凡俗屋檐下的点滴温暖。
夜风吹过庭院,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喜多川家的夜晚,因为多了一位魔法不太灵光、却总能带来意外“生机”的小魔女,似乎变得更加鲜活,也更加温暖了。
而属于江户的棋局,在这短暂的温馨插曲之后,必将随着那枚“烈日流金”欧泊的易手,以及一位古老神明的悄然介入,走向更加莫测的明天。但至少在此刻,夜色温柔,归家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