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缓缓褪去,失重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脚下坚硬冰冷的触感。乌妮妮艰难地撑开眼皮。
巨大的拱形穹顶高高在上,铸铁梁架纵横交错,支撑着这片空间,光线从缝隙中落下,形成光柱,干燥空气里带着煤灰味,令人作呕。
她们正站在月台上,远看望不到尽头,脚下是布满污渍的粗糙地面。月台边缘,两条同样望不到头的铁轨向远处延伸,铁轨上覆盖着厚厚的铁锈,仿佛已废弃了数百年。
“这……这是哪里?”乌妮妮抓紧身边人的手臂。
黑斗篷也已站起,警惕地扫视着这片空间,看起来比乌妮妮更快恢复了冷静。
“这算哪门子‘安全的地方’?”
“唔……别急,别急嘛……”
书的声音从天空中远远传来,透着慵懒和满足,甚至打了个无形的“饱嗝”。
“嗯,不错,相当美味。就是……有点吃撑了。”
“所以?”
“所以这里,算是我的‘里面’。”
许愿书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你们可以理解为我的‘胃袋’,或者说,储存原质的内在空间。那个黄金法杖蕴含的力量很精纯,也很庞大,我需要点时间消化,等消化完,我们自然就能出去。放心,这里绝对安全,没有别的东西能进来。”
乌妮妮听着这匪夷所思的解释,寒意从心底升起。这儿怎么看都更像一座被遗忘的工业坟墓。
“消化需要多久?”
“看情况咯,可能几个钟头,也可能几天,”
许愿书的语气很悠闲,“好不容易吃到这么结实的玩意,拆解起来有点费劲。耐心点嘛,正好你们也休息休息,刚才那一路可够呛。”
休息?在这鬼地方?黑斗篷实在无法将“休息”和这里联系起来,但她也知道,眼下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沉默在车站中蔓延,乌妮妮滑坐在地,靠在月台的柱子旁,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摸向腰间的皮质挎包,手指触碰到羽毛笔,还有小小的墨水瓶。
她将它们拿出来,放在膝上,然后又摸索着,从包的内袋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空白笔记本和一支炭笔。黑斗篷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她,显得格外孤寂。
炭笔在粗糙的纸页上摩擦,发出轻响,打破了寂静。乌妮妮低着头,一笔一划,写得缓慢而用力。
“姐姐,对不起,利用你的信任。我很抱歉,但我必须——”
“沙沙”的书写声终于引起了黑斗篷的注意。她转过身问道:
“你在做什么?”
乌妮妮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到,手指一抖,炭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她抬起头,声音很微弱地答道:
“写……写信。给沙露拉姐姐……道歉。”
“为什么道歉?为拿她的法杖?”
乌妮妮用力点点头,“还有欺骗她,虽然这也是迫不得已。她那么相信我,我却……”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黑斗篷静静地走过去,在乌妮妮对面几步远的地方也靠着冰冷的廊柱坐下。
“其实,我不明白。利用信任,达成目标,这是很高效的行为,为什么需要道歉?”
乌妮妮难以置信地望着黑斗篷,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伪装痕迹,只有纯粹的困惑。
“那是因为,伤害了在乎自己的人,会感到痛苦啊。”
“这些行为有意义吗?最终的结果,是你拿到法杖,我们成功逃脱了。过程并不重要。”
“过程很重要,感情也很重要!如果没有感情,人类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黑斗篷对她的激动报以沉默不语。过了好久,她才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你说的‘感情’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眼罩表面。
“我没有十岁之前的记忆。最早的画面,是在一片暴风雪里,我快要冻僵了,倒在雪地上,离死不远。”
乌妮妮怔怔地听着她讲述。
“一个路过的探险家发现了我,把我背回极北边缘的小屋,用热汤和毛毯救了我。他说我命大,那种天气,连雪原狼都会冻死。”
她的语气像是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他没有亲人,就收留我作养女,教我如何在冰原上生存,还有简单的机械维修……他管我叫‘谜底’,因为我的身世是个谜,他自己也解不开。”
“后来呢?”
“他年纪很大了,在我十三岁那年,一次普通的外出探索,他没撑过去。临死前,他说要把这个小屋留给我,还有攒下的一点钱,如果有机会,可以去王都找找线索,查查我是谁。”
谜底顿了顿,视线重新聚焦在乌妮妮脸上。
“线索很少,只有这个眼罩。”
她指着自己的左眼。
“它一直在我脸上,醒来时就有,还有些不连贯的噩梦碎片。梦里全是血,很冷,两个模糊的影子倒在地上,是我亲生父母,穿着黑衣服的人把他们围住,手里拿着冒寒光的东西,其中一个抓着一本书,一本封面有奇怪眼睛纹路的书。”
许愿书似乎也感受到什么,但没有出声。
“就是那家伙?”
“非常像。所以当我打听到关于它的事情时,我就知道,必须拿到它。”
“为了复仇吗?”
谜底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复仇需要愤怒,需要仇恨,我没有那种东西。喜、怒、哀、惧,这种常人能够体会到的感情,我全部都感知不到。”
她十分坦诚,同时又冷静得可怕。
“但我知道只要拿到书,或许就能找到那些黑衣人,弄清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父母是不是真的像梦里那样,被他们杀死了。然后——”
她低下头,“然后,说不定能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 这句话更像是无意识的低喃。
“难道……你指的是,复活……”
“嗯。既然它能实现愿望,带我们瞬间移动,甚至能吃掉那么强大的法杖,为什么不能做到?”
“做不到的。”
许愿书厉声打断谜底的诉说。
“首先,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过那些黑衣人的存在。其次,让死者复活?那是违逆自然规律的行为,你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炼金术协会连制造‘何蒙库鲁兹’,也就是人造生命体,都是被禁止的,更别说复活了!”
谜底闻言,僵硬了一瞬。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眸深处仿佛有东西彻底熄灭了。
“是吗。”
最终,她只是极其平淡地吐出两个字,没有愠怒或失望,只有无奈的接受。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乌妮妮,不仅仅是为谜底。眼前这个白发少女被困在过去的记忆中,抢夺许愿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线索,如今却被书本身无情地斩断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她收起笔记本和炭笔,现在已经不是适合写道歉信的时候。
“外面的追捕不会停止。沙露拉丢了法杖,女王震怒,王都近卫会不惜一切找过来,我们成了通缉犯。”
“通缉犯……”
乌妮妮咀嚼着这个词,心头沉甸甸的。
“所以,我们需要隐藏自己的气息,其他目的可以等安稳下来以后再说。”
谜底仰头望天,“书,这里除了灰尘,还有什么?你‘消化’的时候,空间里不会产生副产品吗?”
“唔……哎呀,我又不是真的转换器,你们要想找的话,出去找不好吗?我会给你们物色个好的传送地点的。”
它话音未落,谜底已经站起身,走到月台边缘,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落在脏兮兮的铁轨上。
“你干什么?”乌妮妮吓了一跳。
“找出口。”
她在轨道上的身影渐渐拉远,乌妮妮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滑下月台,追了过去。
两人沉默地向前行走,时间失去了意义,谜底的侧脸在灰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灰蒙蒙的雾气变得稀薄了些。雾的尽头,一点极其微弱的白光如同黑暗海面上的灯塔,静静地悬浮在那里。谜底停下脚步,右眼微微眯起。
“哦,好吧二位,这……应该是出口。”
许愿书适时打破沉默,“我看见光后面的场景了。”
“离开这里后第一件事,找能隔绝或干扰‘原质’的东西。矿物、特殊的植物、某些古代遗物,或者——”
她的目光扫过乌妮妮的挎包,“相关的术式。你是炼金术学徒,这个应该懂。”
乌妮妮抱紧挎包,奇异的使命感在心中升起。从此刻开始,她们不再是劫持者与人质,而是被迫绑定命运的“共犯”。
“走吧。”
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终在她们面前形成柔和的光幕。在即将触碰到光幕的刹那,谜底纵身向前一跃,乌妮妮心脏狂跳,闭紧双眼,也紧跟着向前一跃!
“欢迎来到……”
许愿书的声音越来越远。
“‘万灵镇’。这里……似乎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