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的脚步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他站在冒险者公会那扇熟悉的、被无数手掌磨得光滑的木门前,门内喧嚣的人声和酒杯碰撞声浪般涌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昨天从雾隐森林返回樱城。仅仅是刚踏入森林边缘,就遭遇了那般恐怖的景象……他明白了,自己不够强,更没有那份胆量再继续深入。他选择了折返。
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熟悉的、混合着麦酒、烤肉和皮革的气味,缓缓推开门。
光线骤然亮堂起来,喧闹声瞬间放大,却又在他踏入的瞬间诡异地低落了几分。几个相熟的老面孔抬头看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目光在他沾满泥污和暗沉血渍的铠甲、以及身后空无一人的门口飞快地扫过,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转为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和轻微的尴尬。
亚瑟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只是麻木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就在那张最大的橡木桌旁……出发前那天晚上,莉亚还兴奋地拍着桌子,金色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跳跃,眼睛亮晶晶地规划着任务赏金该怎么花。“我要买那双看中好久的附魔皮靴!”她清脆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巴顿当时就坐在对面,抱着胳膊,嗤笑一声:“小丫头就知道臭美。”他粗糙的手指在木质酒杯上摩挲,胡子上还沾着酒沫,“要我说,就该换把更好的斧头!这次任务……感觉不太对劲。”而自己呢?自己当时一脸轻松,甚至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地说:“只是一个护卫任务而已,高手超级多的,很轻松的差事。”
“很轻松的差事……”
这句话如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的心脏里反复剐蹭。每一个字都沾着莉亚后背那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浸着巴顿被洞穿胸膛时喷出的热血。是他……是他轻描淡写的乐观,麻痹了队友,也麻痹了自己。如果当时能更警惕一些,如果当时能更坚决地支持巴顿的看法,如果当时自己能挡在莉亚前面……
而现在,那张桌子挤满了一群喧闹的陌生新人,正为了一个低级的讨伐任务争得面红耳赤。桌面上残留着酒杯底部的圆形水渍,像是干涸的泪痕,嘲笑着他的天真和愚蠢。
亚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几乎是踉跄地绕过那里,走到吧台最偏僻的角落,沉重的身躯砸在高脚凳上,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铠甲与木质台面碰撞,发出冰冷的轻响。
莉莉丝走过来,看着亚瑟死寂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空荡荡的身后,擦着杯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了然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推过来一杯最烈的朗姆酒,酒杯沉重得像一块为他队友立下的墓碑。
亚瑟没有立刻去碰那杯酒。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杯中浑浊液体里倒映出的、自己扭曲而疲惫的脸。那倒影里的男人,是个可耻的幸存者,一个懦弱的逃兵。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是因为我退缩了吗?是因为我在最关键的时刻,被恐惧压垮了动弹不得吗?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的无能和无知,把她们带进了地狱,却只有我一个人走了出来。
公会里的喧嚣渐渐恢复,但那欢声笑语再也无法穿透包裹着他的、名为愧疚与自责的厚厚冰层。那冰层由同伴未寒的尸骨和凝固的血液冻结而成,将他永远封存在那片绝望的沼泽里。他回来了,但某种意义上,那个曾经怀着冒险梦想的亚瑟,和雾隐之爪小队一起,永远留在了那里。
喧闹的公会大厅仿佛一个巨大的炼金熔炉,里面沸腾着酒精、汗味、吹嘘和野心。而亚瑟,就像一块被丢弃进来的残破废铁,瞬间被高温的目光所包裹、灼烧。
疤脸布洛克的嗓门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钝器砸在亚瑟尚未愈合的神经上:
“喂喂喂!大家快来看啊?这不是我们的‘大英雄’亚瑟吗?怎么着,就你一个回来了?你们雾隐之爪小队呢?该不会全栽在林子里喂狼了吧?哈哈!”
亚瑟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僵,又在下一秒猛地冲向头顶。周围的哄笑声、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想起了雾隐森林里弥漫的紫黑色毒雾,想起了莉亚临死前难以置信的眼神,想起了巴顿沉重的身躯倒下的闷响……这些画面在布洛克的嘲笑声中变得无比清晰,如同公开处刑。
“你小子逃跑可真是厉害啊!老子早就看出来了!千万别和这家伙组队,他指定会临阵脱逃,卖队友比谁都快!”
——你找茬吗?!
愤怒的咆哮在亚瑟胸腔里轰鸣,几乎要炸裂开来。他的拳头瞬间攥紧,手臂上包扎的伤口因用力而迸发出尖锐的疼痛,一丝殷红迅速渗出布料。他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要扑上去,用牙齿撕烂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脸。
但…仅存的一丝理智,像一根冰冷的铁索,死死地拴住了他这头濒临疯狂的野兽。
他比我高一个头…壮得像头丘陵巨猿…我身上有伤,魔能枯竭…动手只会被打得更惨,坐实我“废物”的名声…
而且…他说错了吗?我活下来了…可其他人呢?莉亚、巴顿…他们没能回来…我是真的在某个瞬间,只想着自己逃命。
自我否定的毒液混合着屈辱,瞬间浇灭了他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无力感。那紧绷的拳头,最终只是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然后无比沉重、无比缓慢地放了下来。他低下头,避开了布洛克挑衅的目光,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板的缝隙里。他宁愿忍受这鞭挞般的羞辱,也不愿再挑起一场必输的冲突,换来更多的伤痛和嘲弄。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彻底吞没时,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如同穿透乌云的光柱,骤然打破了这令人作呕的僵局。
“别太过分了,布洛克。”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来人拥有一头如同熔炼黄金般的耀眼金发,一双深邃的黑眸却冷静得如同深夜的寒潭。他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气,合身的护甲和胸前锃亮的B级徽章彰显着他的实力与地位。
是“金光”贝利尔。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是贝利尔!”“他居然出面了…”“果然和传闻一样,看不惯这种欺负人的事…”
贝利尔径直走到两人中间,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落在布洛克身上。“雾隐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你我都不是亲历者。对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同伴落井下石,并不能证明你的勇武,布洛克,只会显得你心胸狭隘。”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下来的大厅,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布洛克在他的目光下,像被戳破的气囊,刚才的气焰消失无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只是悻悻地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便狼狈地缩回了自己的角落。
那一刻,亚瑟猛地抬起头,看向贝利尔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在他被全世界唾弃的时刻,竟然有人愿意为他挺身而出,还是备受尊敬的贝利尔。
一股强烈到鼻尖发酸的热流猛地冲上亚瑟的眼眶,几乎要让他落下泪来。那是一种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太久,突然被让进温暖屋子的无措与感激。所有的委屈、愤怒、自我怀疑,似乎都在这个男人出现的那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布洛克带来的恐惧和屈辱,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善意冲散了不少。
贝利尔转过身,看向亚瑟,那双黑色的瞳孔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真诚与关切。他友善地拍了拍亚瑟未受伤的另一边肩膀,动作坚定而温暖。
“亚瑟,你没事吧?别把那种蠢货的话放在心上。”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诚挚,甚至带有一丝邀请的意味,“你的小队遭遇不幸,我深表遗憾。看来你暂时需要新的起点。怎么样?和我组队吧。我接下来的任务,正好需要一位像你这样有经验的战士。”
亚瑟张了张嘴,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谢谢,但我需要时间考虑”卡在了喉咙里。
拒绝。是的,他本该拒绝。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他伤痕累累,魔力枯竭,精神更是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他只想找个最阴暗的角落蜷缩起来,让酒精麻痹所有痛苦的记忆,而不是立刻投入到另一个未知的、必然充满危险的任务中去。他害怕再次握紧剑柄,害怕再次听到魔兽的咆哮,害怕看到新的同伴……倒在身边。
然而,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那些他拼命想要逃离的画面却更加凶猛地涌上心头——莉亚后背狰狞的伤口,巴顿沉重倒下的身躯,还有他们最后那难以置信的、凝固着失望的眼神……这些影像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不休地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这无尽悔恨和自责的漩涡的救生索。他需要做点什么,任何事情,来填补那骤然降临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空洞和寂静。他需要让自己忙碌到没有时间去想,没有力气去回忆。
贝利尔的邀请,就像是在他即将溺毙时抛下的浮木。抓住它,也许就能暂时浮出水面,喘一口气,哪怕只是片刻。
于是,那到了嘴边的拒绝,在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变成了一声干涩而急促的应答:“好……好的!贝利尔先生!”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破了音,“我加入!请……请务必让我加入!”
他几乎是抢着说出这句话,仿佛慢一秒自己就会后悔,慢一秒这根救命稻草就会消失。他甚至不敢去看贝利尔的眼睛,生怕对方从自己眼中看出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和慌乱,看出他答应组队并非出于勇气或自信,而仅仅是为了……逃避。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缠着渗血绷带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攥成拳头,试图掩饰那份不堪一击的脆弱。
“三个人……公会的规定……”他喃喃地重复着,像是在为自己仓促的答应找一个合理的、看似冷静的理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茫然的求助,飘向了刚刚从侧厅走出来的星野辉和朝雾茜。他们的出现,恰好为他这近乎慌不择路的选择提供了一个看似偶然的契机。
他并非真的认为这两个陌生的、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少年少女能立刻填补队友的空缺,而是在那一刻,他急需抓住任何能让他从这令人窒息的情绪和贝利尔那过于锐利的审视中稍稍分散注意力的事物。
贝利尔的邀请让他得以暂时逃离布洛克的羞辱,却将他推入了另一个需要立刻做出承诺的境地。而为了逃离内心更大的痛苦,他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哪怕前方可能是另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