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用羽笔接触到纸页而来。
我们从纸页画上句号而去。
……
星野辉是被一阵湿漉漉、带着倒刺的粗糙触感弄醒的。
脸上湿乎乎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他艰难地、缓缓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幽光的金色瞳孔。
——是一只影狼！它正在用舌头舔舐他脸上的血迹！
辉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惊叫出声，但极度的虚弱和残留的恐惧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旁边，看到茜倒在不远处的地上，蜷缩着，似乎还在昏迷中，但胸口微微起伏，让他稍稍安心。
紧接着，他的视线被正前方的东西死死抓住——
是“亚瑟”！
或者说，是曾经伪装成亚瑟的那个影魔。此刻的它，只剩下大半截残破不堪的躯体，如同被某种巨力强行撕裂开来，断裂处不再流出人类的鲜血，而是不断逸散着稀薄的、令人作呕的紫黑色雾气。它一动不动地瘫在那里，那双曾经充满欺诈和恶意的眼睛空洞地睁着，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只剩下一具正在缓缓消散的空壳。
而那只影狼，看到辉醒了，停止了舔舐，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近乎呜咽的叫声，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手臂，瞳孔里似乎没有恶意，反而带着某种……关切？
辉甩了甩依旧昏沉疼痛的脑袋，仔细看向这只影狼——它身上有着熟悉的伤痕，腹部那道狰狞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不少，但依旧明显。
是它！是之前他在森林里放过并简单包扎过的那只影狼！
昏迷前那绝望的一幕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贝利尔的背叛、亚瑟的惨死、茜的恐惧、自己捏碎符文石后的无力与最终被吞噬的黑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剧痛的身体和眼前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飞速拼凑。
影魔变成的亚瑟只剩一半……茜虽然昏迷但无恙……自己身受重伤却还活着……而这只本该离开的影狼却在这里，身上带着新鲜的、与影魔残余雾气搏斗留下的痕迹……
答案显而易见。
在他和茜彻底失去意识后，这个奄奄一息的影魔大概还想做最后的吞噬，但这只被他无意中救下的影狼去而复返，击败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影魔，守住了他们。
是这只被视为森林掠食者的魔兽，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刻，回报了那份微不足道的善意，救了他们。
“……谢谢。”辉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艰难地抬起唯一还能轻微动作的手臂，用尽力气，轻轻摸了摸影狼凑过来的鼻子。
影狼似乎听懂了一般，喉咙里再次发出低沉的呼噜声，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就在这时，茜似乎被影狼的叫声和辉细微的动作吵醒了，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视线先是迷茫，随即猛地聚焦在辉的脸上。当看清他虽然狼狈却清醒着的模样时，巨大的欣慰和喜悦瞬间驱散了她眼中的恐惧与阴霾，完好的右眼亮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扬起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辉……你醒了……太好了……”她声音细弱，却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庆幸，挣扎着就想要靠近他。
辉忍着剧痛，对她努力扯出一个安慰的笑脸：“嗯，没事了……暂时。”
茜点点头，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努力撑起他大部分重量，搀扶着他艰难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但两人都咬牙忍着。辉最后回头，看向那只安静守护在原地的影狼。它金色的瞳孔在渐亮的晨光中闪烁着微光，静静地望着他们，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仿佛一座沉默的守护者雕像。
“……保重。”辉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深深看了它一眼，将这份超越种族的救命恩情牢记心底。
随后，在茜的搀扶下，两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朝着森林外围，朝着可能有曙光和生机的方向，艰难地挪动而去。
在他们身后，幽暗的森林逐渐将那只影狼的身影吞没，唯有那双金色的瞳孔，在他们离去很久后，似乎仍在原地闪烁了片刻，才悄然隐入深深的林莽之中。
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注视着这两个浑身血迹、相互搀扶的年轻人，目光中带着惊疑与畏惧。他们的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所有力气，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抵达了熟悉的住处。
洛兰早已等在门外，眉头紧锁。当看到重伤的辉和几乎虚脱的茜时，他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急：“你们去哪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辉看到师父的瞬间，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几乎站立不稳。他低声道：“师父……我还不够强。”
茜在一旁默默扶住他，眼中写满担忧。
第二天。
辉躺在病床上，左臂被仔细包扎固定。洛兰站在床边，语气严肃：“你知道吗，你的左臂差点就废了。”
辉却勉强扯出一个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还好……我平时多用右手握剑。”
“你这家伙。”洛兰被气笑了，语气缓了些，“但左臂以后可能会留下隐疾，必须好好静养恢复。”
这时，茜推门走了进来。一见辉醒着，她立刻快步靠近床边，眼中满是关切：“辉，你醒了！”
辉的目光落在她耳边那根沾了泥污与干涸血渍的蔷薇发带上，轻声说：“嗯，我没事。不过你的发带脏了。”
茜微微一愣，随后像是终于放下心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洛兰看向辉，神情恢复认真：“茜和我说过经过了，真不敢想象这么弱小的你能赢。你这伤得养上一段日子了。之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们打算去守望者学院。
洛兰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守望者学院？呵，那地方对你们这样的平民来说，可不算什么好去处。规矩多，眼光也高……不如留下来当我的侍从，帮我喂马劈柴，至少安稳。”
辉从洛兰的话里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心头一紧，抬眼问道：“您……要走了？”
“是啊，”洛兰望向窗外，语气变得平静却坚定。
辉沉默片刻，低声问：“……我们以后还…？”
洛兰转回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洒脱而豁达的笑容，拍了拍辉没受伤的肩：“既然你不肯留下来给我喂马——那我们当然会再见。”
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而温和，继续说道：“我相信你，绝不会止步于此。你会走上更高的地方。”
说着，他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魔法卷轴，塞进辉的手里。“拿好了。下次见面，我可是要检查你长进的。”
话毕，他利落地转身，蓝色衣摆在身后划出一道飒爽的弧线，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没有多余的告别，就在辉和茜的注视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光晕中，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良久才彻底散去。
寂静笼罩下来，茜轻轻靠近日辉，目光忧惧地望向门外，声音还有些发颤：“辉，亚瑟大哥他……”
辉紧抿着唇，将那枚沉重的卷轴小心收进怀里，然后深吸一口气，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了那封几乎被体温焐热的、边缘已有些微磨损的信笺。月光下，徽记在信纸上泛着淡淡的银辉。
“我们必须向前看，茜。”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淬炼出的坚定，“亚瑟大哥不是为了让我们停在原地哭泣的。我们会记住他的”
茜看着他手中那封象征着希望与未来的信，又看向辉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以往更加灼亮的光芒，她眼里的水汽尚未干透，嘴角却已努力地、一点点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个混合着悲伤与巨大欣慰的笑容。她重重地点头。
“嗯！”
清晨的微光透过高窗，为冷清的大厅镀上一层朦胧的银灰。
夜歌从地下室走出，心中并无意外——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然而寂静中，昨日的画面却不合时宜地浮现：骤然靠近的温度，唇上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以及她像受惊林鹿般慌乱逃离的背影。一种陌生而灼热的感觉掠过心头，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心跳失序的滋味了。
就在这纷乱的思绪中，他看见了她。
乃羽独自坐在长桌尽头，正机械地咀嚼着一块面包。晨光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动作间毫无生气。
他走近几步，脚步不由得顿住。
她那双总是流转着狡黠光采的眼眸，此刻微微红肿，睫毛上还凝结着未干的湿意。
她哭过。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夜歌的心口。是因为昨天那个失控的举动吗？
一种从未有过的懊悔攫住了他。他抿了抿唇，最终走上前，声音比往常低沉沙哑：
“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