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樱林堡大厅笼罩在壁炉摇曳的光晕中，木柴偶尔迸裂的轻响更衬得四周寂静。
“姥爷，关于乃羽大人的事。”伯纳德语气平静，姿态却依旧谦恭。
“不必管她，”樱风绝珞并未抬头，笔尖划过公文沙沙作响，“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停顿片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她终究流着樱风家的血。一切照旧，她要做的事……随她去吧。”
"是，姥爷。"伯纳德垂首应答，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他转身退出房间，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犹豫。
隐身状态下的乃羽，正站在门外。伯纳德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就在这错身而过的瞬息，无数关于他的记忆翻涌而来。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她有记忆以来，似乎总是他在身边。
……
“初次修习魔法，须谨记——”名叫弗雷姆的魔法师对年幼的乃羽严肃说道，“元素相克，是为法则。譬如水能克火，若双方魔力相当，水系胜率可达九成。而你修习的风系…”他摇了摇头，“对战火系，胜算不足一成。”
“风助火势，此乃常识。”弗雷姆语气中带着身为大魔导师的笃定。
那时，伯纳德就静立在旁。他微笑着向她轻轻点头，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写着鼓励与信任——那是年幼的乃羽最熟悉的注视。
小乃羽抬起头，目光明亮而坚定，直接看向高大的魔导师：“即使这样，我也想试一试。”
弗雷姆似乎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请求逗乐了，又或许是碍于伯纳德——这位家主最信赖的执事——在场，他拗不过她，只得故作大度地挥了挥手：“也罢，就让你亲眼见识一下法则的绝对性。”他随意地念动咒文，一团炽热跃动的火球瞬间凝聚，悬停在不远处的半空，散发着灼人的热量，“来吧，孩子，试试你的风，能否撼动它分毫。”
乃羽深吸一口气，排除掉弗雷姆那带着怜悯的目光，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火球上。她凝神，并非召唤强风，而是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操控力，轻声诵念：“风啊，请替我熄灭它。”
没有狂风大作，没有气流奔涌。下一刻，那团火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核心，倏然熄灭，连一缕青烟都未曾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弗雷姆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被愕然取代：“这…你如何做到的？！”他甚至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法杖，确认并非自己施法失误。
而一直静立的伯纳德，此刻上前一步，走到了光线下。素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清晰地闪过惊诧，随后那惊诧迅速化为一种近乎骄傲的欣慰，一种“果然如此”的赞赏。他走到乃羽身边，轻轻将手放在小女孩的肩上，温暖的掌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那是无声却强有力的支持。
小女孩笑得灿烂，带着几分天真狡黠：“很简单呀。我抽空了火球周围的空气。普通的火焰失去了助燃的氧气，自然就熄灭啦。”
“氧…氧气是什么？”弗雷姆目瞪口呆。
而伯纳德笑了起来，那是乃羽记忆中最为清晰朗澈的笑声。他从未质疑过她那些看似离奇的想法，只是俯下身对她轻声说：“我们乃羽，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
回忆如潮水般褪去，隐身的乃羽仍立在冰冷的廊下，望着伯纳德远去的背影逐渐融入城堡深沉的阴影中。
房间中的伯纳德点燃了烛台。
跳动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一阵微风穿堂而过，烛火轻晃。伯纳德猛地回头——只见一位身披兜帽的神秘人正静坐在他的扶手椅上。
兜帽的阴影完全掩盖了对方的容貌，传来的却是一道清澈如少年的嗓音：“你不是伯纳德。你是谁？”
伯纳德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近来教团中频频提及的那位，“风影·樱”。
“我就是伯纳德，”他稳住声线答道，“阁下能否就当从未见过我？”
“你只是吞噬了他的记忆、模仿着他的样子而已。”
樱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伯纳德低笑出声。
“若一艘船在漫长的航行中逐渐更换了每一块木板，它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当‘伯纳德’的记忆、情感、甚至恐惧都归于我，我又为何不能是他？”
"即使更换了所有木板，船依旧是船，"乃羽的声音微微发颤，"但你不是他。你只是一个占据了他记忆的怪物。"
兜帽之下的神情难以窥见分毫，唯有周围的空气仿佛随之凝滞。
“我们只是想好好地生存，和这世上的所有生命一样。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伯纳德的声音里染上一抹深刻的忧伤，“就像你们享用牛羊一般，我也只是……以人为食罢了。”
寒光一闪，她的短刃已然出鞘，直指伯纳德的咽喉。“魔王呢？”她冷声追问，目光紧锁对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伯纳德并未退缩，只是语调变得低沉而缓滞：“魔王……我们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或许是不死不灭的魔王所散落的一部分，又或许……我们本就源自虚无，一如这世间所有生命的开端。”他微微摇头，“教团内部对此也分为两派。激进派认为生命本无意义，唯有不断吞噬、更替，方能逼近永恒——纵使无法如魔王般真正不朽。而如我一般的保守者，”他迎上樱的目光，“则仍在寻找一条与人类……和平共存之路。”
"共存？"乃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用这种方式？"
伯纳德凝视着指尖那枚磨损的戒指，烛火在其表面流转，仿佛唤醒了沉睡其中的微光。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却异常清晰：
“你可知……我们所缺失的，从来不是形态，也不是生命，而是记忆。”
“记忆……并不仅仅是过去。它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全部根基——是我们认知世界、理解自我、连接他人的途径。”
他微微收拢手指，像是要握住戒指所承载的无形重量："它们让我触摸到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失去之后的痛楚……它们让我想要'成为'他，而不只是'取代'他。"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晃动的烛光，仿佛望向某个并不在此的身影："我不想失去别人心中关于他的记忆，更不愿遗忘……我曾作为他而感受到的那些羁绊。"
伯纳德凝视着烛火，眼中映出跃动却终将熄灭的光。他缓缓将手伸向火焰，感受那灼热与刺痛边缘的温度，低声说道："我曾吞噬无数生命，却从未真正触碰过死亡的界限。"
“他们记忆中的恐惧、不甘、甚至解脱……我都尝过，但那终究是借来的滋味。”
他收回手，指尖蜷缩，仿佛想要握住一丝虚无。
“有时我会想，若我也迎来终结，是否就能理解他们最后那一刻所见的真相——那是否比永恒更接近‘活着’的本质。”
“不是作为掠食者，而是成为被时间吞没的一部分……体验彻底的失去，体验无人铭记的消亡。”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渴望的平静，“我想知道，当最后一个记得‘伯纳德’的人也消失时，世界是否依然转动……而那时，‘我’又是否真正地……活过。”
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宛如一道通往虚无的阶梯。
短刃在樱的手中微微发颤，幽蓝的刃光出现了不稳的涟漪。“我…不想杀你。”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那努力维持的少年声线终于破裂，隐约透出其下原本属于女性的、充满挣扎的音色。
就是这一刻！
“哦？你是我认识的人吗？”伯纳德轻声问道，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但几乎在同一瞬间，他身体肌肉骤然发力，猛地向侧方书架上的某处——那里显然放置着他的武器——扑去，试图反击！
一道寒光如冷电般闪过，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带着决绝与精准。
伯纳德扑出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的头颅在空中翻转，视野变得天旋地转。惊愕的神情尚未完全浮现，便已凝固。
意识迷离溃散之际，在那颠倒混乱的世界里，他看清了神秘人因剧烈动作而掀开的兜帽下的真正样子。
那是一个女孩，有着他最为熟悉的容颜。粉色的发丝如记忆中最柔软的绸缎，此刻沾上了几点殷红。那双总是含着笑意与好奇的蓝绿色眼睛，此刻正难以置信地睁大着，里面盛满了无可奈何的、决堤般的泪水，正怔怔地望着他。
原来如此……
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默默守护、甚至暗自为之骄傲的孩子。
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优秀得多啊。
那些泪水……是为他而流的吗？是为了那个真正的伯纳德，还是为了这个占据了他记忆的怪物？抑或是……为了这一切无法挽回的结局？
这就是死亡吗？
这就是比永恒更接近“活着”的本质吗？
最后的思绪，消散于无边的黑暗与那抹熟悉的粉色的剪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