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里，带着一股陈旧的凉意。
周辰靠在惨白的墙壁上，看着病床上那个缠着些纱布、闭眼昏睡的陆宇，只觉得像在做一场荒诞的梦。
几个小时前，这家伙还生龙活虎地勾着他的脖子，在夏夜滚烫的热风里，为了“哪家烧烤摊的烤腰子最正宗”这种屁事吵得面红耳赤。
他们勾肩搭背地穿过马路，一辆失控的轿车刺眼的大灯和尖锐的鸣响是周辰最后的印象。
他被人猛地推开，手肘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血痕，回头时，只看见陆宇被撞飞出去的身影，像一个慢放的、断裂的镜头。
然后就是救护车刺耳的呜咽，混乱的急诊室，医生冷静却快速的话语“……轻微脑震荡，多处软组织挫伤，需要观察……”
现在，一切暂时安定下来，只剩下心电图单调的滴滴声，和窗外沉沉的夜色。
病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眼。
眼神先是涣散了几秒，慢慢聚焦到天花板，然后是惨白的灯光，最后，落在一旁提着一颗心的周辰脸上。
周辰猛地凑近，喉咙发干：“操！陆宇你他妈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哪疼？要不要叫医生？”
陆宇没立刻回答，只是皱着眉，眼神里透着一股刚睡醒的迷茫和不对劲。
他动了动脖子，视线往下，掠过盖在身上的薄薄白色被子，停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眨了眨眼，像是没看清。
又眨了眨。
然后，他抬起那只没输液的手，迟疑地、慢动作般地朝自己胸口摸去。
手指触碰到平坦的病号服布料，按了按。
下一秒，一声变了调的、混杂着极度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粗口炸响在寂静的病房里。
“我操！！老子的胸呢？！老子的胸怎么没了？！！”
周辰：“……”
他足足愣了有三秒，才扯出一个扭曲的、试图缓解气氛的笑：“你他妈撞傻了吧？你有个屁的胸肌！躺平了跟飞机场似的，以前也没见你在乎过……”
可陆宇根本没听他说话。
那人脸色煞白，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一只手在自己胸口那片平坦的区域发疯似的来回摸索，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慌，呼吸急促得快要喘不上气。
“不对！不对！不对！”他语无伦次，猛地扭头抓住周辰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周辰！周辰！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周辰被他这副失心疯的样子吓到了，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陆宇！陆宇你冷静点！你刚醒，可能是麻药或者脑震荡的后遗症，产生幻觉了……”
“不是幻觉！”陆宇几乎是在尖叫，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全是血丝和恐慌，“你摸！你摸摸看！真的没了！空了！平的！”
他抓着周辰的手就往自己病号服的领口里塞。
周辰像被烫到一样拼命想缩回手，头皮一阵发麻。
这他妈唱的是哪一出？兄弟情突然变质之病房惊魂？
两人正狼狈地撕扯间，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小护士端着药盘走进来，看到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正抓着同伴的手往自己衣服里塞的病人，以及那个面红耳赤拼命抗拒的探视者，明显愣了一下，脸颊迅速飞起两团红晕。
“呃……病人醒了？感觉怎么样？需要什么帮助吗？”小护士的声音有点发飘，眼神不知道该往哪放。
陆宇看到护士，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松开周辰，转而向护士伸出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护士！护士小姐！你来的正好！你帮我看看！我胸口是不是出问题了？我感觉不到……感觉不到它们了！它们不见了！”
小护士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大概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又羞耻的病人诉求。
她迟疑地走上前，出于职业道德，还是柔声安抚：“您别急，刚醒来可能会有一些错觉……我帮您检查一下伤口好不好？”
她放下药盘，微微倾身，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陆宇病号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准备查看是否有包扎或者淤青。
周辰别开眼，觉得尴尬得快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了。
他听到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然后，是所有声音突然消失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他听到小护士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被硬生生咽回去的惊呼，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
周辰下意识地转回头。
小护士僵在原地，保持着解纽扣的姿势，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陆宇敞开的领口下方，那张清秀的脸庞上血色尽褪，又被一种极度的困惑和难以置信涨红，表情精彩得难以形容。
而陆宇，顺着护士的视线，也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整个人石化了。
周辰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往前一步，视线越过护士的肩膀。
病号服领口下，是一片光滑平坦的胸膛，男性的，毫无疑问。
但这不可能！陆宇虽然瘦，但也不至于……
陆宇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恐慌达到了顶点，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把死死攥住周辰的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辰……周辰！不止……肯定不止这里！完了……全完了！”他语无伦次，另一只手胡乱地指向被子盖住的腰腹以下，“下面……下面肯定也不对了！你快！你快帮我看看！快啊！检查一下！！”
他的眼神破碎，充满了某种周辰无法理解的、源于存在本身被颠覆的巨大恐惧，那种急切不像玩笑，更不像恶作剧，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求证。
“你他妈疯了吧！”周辰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下意识地就想骂回去，这要求太离谱了！
但对着陆宇那双绝望得近乎空洞的眼睛，所有骂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旁边的小护士已经彻底傻掉，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诡异。
陆宇的手还在抖，却异常执拗地拽着他，往被子底下拉，眼里甚至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光，几乎是哀求：“求你了……周辰……就看一眼……确认一下……我受不了了……”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那眼神太过骇人，或许是被这超现实的情况弄昏了头，周辰的大脑一片空白，抗拒的力量松懈了。
他的手腕被陆宇冰冷颤抖的手指牵引着，一点点、僵硬地探向那床白色的薄被之下。
陌生的，温热的肌肤触感传来。
指尖传来的，是绝对不属于好兄弟陆宇的、某种极度柔软而又细腻的触感。
周辰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像被一道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
整个世界在他耳边嗡鸣着远去，只剩下指尖那诡异、柔软、绝不应该存在的触感，无比清晰，无比灼烫。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伴随着陆宇醒来后所有疯癫的言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这家伙……
——陆宇这混蛋……
——他妈的老子当成兄弟看了十几年的这家伙……
——该不会以前就对我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他的手指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弹开，连退两步，后腰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床栏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瞪着床上那个同样一脸世界崩塌、眼神混乱绝望的“陌生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病房里死寂无声，只剩下三个剧烈的心跳，震耳欲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