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主殿旁设有一个食堂，不仅供神职人员们用餐，也对一般民众开放。
现在已经过了饭点，食堂内只有我和贝内斯曼村长。这个村子的男村民看起来多数是冒险者，因为不希望用他们的食量标准衡量我，我特意关照午餐的量不要太多，少放油盐。但在他们眼里，丰盛也许是一种待客之道。
体力劳动者偏好重油重盐的食物，我那颗读了最新论文的大脑对此感到抗拒。不得已，我要了很多水，每一口食物都得涮一下。
“贝内斯曼村长，埃斯佩特科地下城是个怎样的地下城？”
患者莱恩提到的受伤后伤口有异物感的事情，一直让我感到在意。为了厘清这个问题，我认为首先得弄明白埃斯佩特科地下城以及其中的魔物。
我一边用餐一边询问贝内斯曼村长。
“埃斯佩特科地下城基本上就像一个矿洞，出产光属性玛那晶石。地下城内的魔物用光属性玛那晶石改造自己的身体，长得像体型很大的寄居蟹。冒险者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狩猎它们。”
所有患者都是在那里与魔物战斗受伤的，虽然这个念头可能让贝内斯曼村长以及村民们失望，现在我也认为那里潜藏了元凶。
以地下城为源头的传染病并不少见。
医院的五位院长之一，过去给我上过课的柯霍院长数年前探访了数个充斥了食腐魔物或不死系魔物的地下城，证明那里的微生物会致病，是瘟疫的源头。一旦发现会传播疫病的地下城，通常做法都是永久性封锁。
“那些寄居蟹带毒吗？”
“两年来从未听说有人因为寄居蟹中毒，虽然有不幸战死的。”
我悄悄使用空间魔法，在问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一点点把食物送到附近的泔水桶里。抱歉，我不想浪费食物，但实在是吃不下。
“过去有人出现过类似症状吗？”
“染病也是头一次。作为这边的负责人，我学过微生物的知识，地下城的那些光属性玛那晶石具有消灭微生物的作用吧？”
贝内斯曼村长说的不错，但也不完全正确。比如最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出现了一种光魔法杀不死的致病微生物，据说是长时间对病人使用净化魔法点滴，导致那种微生物产生了抗性。
柯霍院长将之命名为光耀不动杆菌。对于它的存在，公众还不知道。
既然埃斯佩特科地下城盛产光属性玛那晶石，说不定那里也出现了类似的对光属性具有抗性的致病微生物。
看来有必要去探访一次。
依靠投机取巧的办法，我终于战胜了午餐。我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刚才得到的重要讯息，然后开始翻阅为我找来的纸质治疗记录，以及保存在冰里的标本。
***
重新梳理一遍吧。
总计四名患者，在七到九天前进入了埃斯佩特科地下城。其中一名患者于昨日死亡。
他们应该都是以采掘玛那晶石为目标，过程中与地下城中的晶石魔物展开战斗，每个人腹部或侧腹部都被晶石魔物弄伤。当日返回村庄后，接受了依诺森神医官的治疗魔法，伤口目前完全愈合。
然而所有患者均在一天后出现了高热、乏力及腹泻的症状。粪便几乎保留食物的原形。
含有净化魔法的点滴能够缓解患者的高热症状，但效果短暂，如果不持续点滴，患者就会再次发热。
仿佛自然抵抗力不存在了一样。
“确实有病菌感染，但感染不是根源，真凶另有其人。”
就像推理小说的叙述性诡计一样，当读者被先入为主地施加了某个观念，就会迷失方向，把谜题推理至错误的方向。
我们的前提错了。
如果患者是首先处于某种疾病状态，失去了对致病微生物的抵抗力，他们的症状才解释得通。
我打开装有患者粪便的标本袋，这次只戴了手套，没有戴面具，闻到了散发出的恶臭。
我取出空间属性玛那晶石，对刻有法阵的秘银材料的单片眼镜使用空间魔法，藉此在视觉上放大观察样本。放大倍数为三百倍。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出错，那么几位病人的粪便标本应该是——
“粪便中完全看不到细菌的存在。依诺森阁下，这些标本确实没有被施加过净化魔法吧？”
“是的，没有。”
我点点头。这个证据直接让凶手浮出了水面，虽然谜题尚未完全解开，但以现有的证据，足够支持我拟定的治疗方案了。
最紧迫的事情是挽救患者的生命，剩下的解谜游戏可以留待之后再做。
我转向正在陪护的几位患者家属，对他们说：
“几位家属，你们应该完全健康吧？为了拯救你们各自的丈夫，现在需要你们提供自己的粪便。麻烦尽快。依诺森阁下，请给她们几位发放干净的标本袋，记得要在袋子上标注好患者的名字。”
将患者家属和其它神职人员全部支开后，现场只剩下我、依诺森神官以及村长贝内斯曼三个人了。
这样的人员构成方便揭晓真相。
我对依诺森神官说：
“依诺森阁下，能否请你回忆在学校教导过的，关于‘体内魔素’的描述？”
“没问题。任何生物体内都存在有魔素，以阻挡外界的魔素侵蚀。如果环境魔素浓度过高，高于体内魔素的浓度，时间一长就会引起‘魔素烧伤症’。同时体内魔素也能防止外来的魔法直接作用于身体内部，否则水属性魔法师就有可能让体内的血液直接凝固。”
“没错，提出进化论的达尔文教授认为，这是所有生物为了保护自己发展出来的防御机制。不过，特定情况下魔法能突破体内魔素的阻挡。依诺森神官，请你先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使用治疗魔法，然后再对这边的光属性玛那晶石，以及晶石魔物的爪子使用治疗魔法。”
“好的。”
她举起刻有魔法阵的法杖，抵到光属性玛那晶石，以及晶石魔物的爪子上，按照我的指示依次对样本使用魔法。
对样本使用治疗魔法的时候，不仅法杖自身发出澄黄色的光芒，光属性玛那晶石和晶石魔物的爪子周围一圈也发出光芒。因为这个缘故，多数魔法的作用范围是一目了然的。
伊诺森神医官和贝内斯曼村长都感到疑惑，所以我继续解释说：
“莱恩受伤后伤口有异物感，这一直使我感到在意。我阅读了过往的治疗记录以及伊诺森为几位冒险者治疗的记录。魔物的爪子攻击到人的时候，爪子上的光属性玛那晶石会爆开，造成严重的伤害以及异物留存。治疗他们时，依诺森神官的治疗魔法也许不仅作用于体表，还传导进患者的体内了。
“这会导致什么问题吗？毕竟治疗魔法……对人体无害吧？”
伊诺森神官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她大概想到谜底了。贝内斯曼村长缺乏医学专业知识，所以我进一步向他解释：
“绝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无害。但对于肠道，就不是这样了。肠道当中充满细菌，这些细菌通常与人是互惠共生的关系。几个病人都是腹部、侧腹部受伤——”
“我明白了，治疗魔法能够消灭细菌，但这次，它消灭了肠道里的‘好细菌’？”
“‘好细菌’还会帮助我们抵挡坏细菌的侵袭。因为失去了保护，所以几个病人会反复发热。我是这样推断的。”
“那么为什么过去没发生过这样的问题？”
“在伊诺森神官上任的两周前，前一任医生不会使用光魔法，都是尽可能清理异物后缝合伤口。区别就在这里，伊诺森神医官清理完异物后是使用治疗魔法快速促进伤口愈合。留在伤口内的细小到无法被清除的碎片可能成为了魔法的导体。”
依诺森顿时跪坐在了地上，表情阴沉。嘴里喃喃地说“是我……”。
贝内斯曼村长有一瞬间面露喜色，但看到伊诺森的反应，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目前这些都还只是推测，未经证实。”
不过，应该没有别的答案了。这句话构不成安慰。
我看了伊诺森写的治疗记录，非常严谨认真。她不仅治疗了这几位腹部受伤的患者，上任后还治疗过许多四肢受伤，或者生病了的普通村民。那些病人的治疗都得当，没有出问题。
反观整个事情，可以说是场不幸的事故。
她的本意是好的，然而事实却是，已经有一名患者死亡，另外几名患者虽然确立了诊断，但生命垂危，不知道接下来实施的治疗措施能否将他们拉回来。
她肯定在想，是自己害了他们。
果然，告知她真相实在太残酷了吗？
或许我可以巧妙地粉饰整场事件，将依诺森神官包装得完全无辜。比如闪烁其词，坚持病因不明，或者贯彻“某种病原体”导致疾病的说法，把责任完全转嫁给地下城。
可是作为解谜人，我是个有立场的解谜人。
地下城会因为我不恰当的说法被永久封锁，可想而知，村庄会变得萧条，甚至荒废。
更重要的是，我的目的是避免重蹈覆辙。学界目前还没有类似的案例报道，但可以想见，未来一定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为了揭示新的致病原理，我不可能隐瞒不报。哪怕过程中会有人需要牺牲，这一点也无可动摇。
而且，为了拯救眼前的患者，我将采取的治疗过程依诺森神官会完整看到。即使现在不说，之后她也能够反推出病因吧。
我自顾自地认为她需要正确地认识这次事件，是不是太狂妄自大了？
“唉，带她去休息吧。接下来的治疗由我主导。”
“麻烦您了。”
贝内斯曼村长一脸凝重地扶起依诺森神官，离开了。
为了治疗几位完全失去肠道菌群的患者，唯一的方法是把肠道菌群抹回去。
过去有医生针对长期接受净化魔法治疗，发生肠道菌群紊乱的患者实施“粪便移植”疗法，取得过成功。
但我不可能携带着相应制剂，只能现场制备。
几名家属将各自的粪便交给我后，我将它们分别放入三个桶内。桶里灌入煮沸过放温的盐水，盐的浓度已经经过我的调配。
只要放空思想，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情其实是……
总之，我不断搅拌桶内的溶液。
“奇多利医生，不是我说……您看起来像邪恶的魔女。搅拌的东西也是……”
贝内斯曼村长已经返回，在旁边观看。
据他说，依诺森神官几天都没合眼，一到床上就睡着了。贝内斯曼村长找了一位修女看着她，以防她醒来后做傻事。
“这·是·治·疗。”
我一字一顿地强调。
几位患者的治疗完毕，再让他们喝了易消化的米粥。
全身的净化魔法点滴治疗当然也要继续。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他们的身体是否能挺过去了吧。忙完这一切，就已经入夜了。
“辛苦了，奇多利医生。”
我这时才吃晚餐，村长与我一起。他面露难色，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不好开口。
“村长先生，你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嗯，那我就直说了。奇多利医生，我不能封锁地下城。”
我点点头。他作为村长，当然会以村庄的利益为优先。我是权威，事件结束时，必然需要由我出面，给民众一个交代。如果那时我袒护依诺森，地下城有可能会被迫永久封锁，村庄便会失去经济命脉。
这样一来，村庄就会面临荒废、毁灭。
“那么你认为，应该如何向民众解释这次事情？”
“作为村长，您若能帮我证明疾病跟地下城无关，是再好不过的。但依我拙见，无论如何似乎都绕不开依诺森的责任。她的本意是好的，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可以看出她非常善良。她的前途毁灭，并不是我所乐见……奇多利医生，您很聪明，有没有什么两全的办法，在保住村的同时，也保护好依诺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