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不知所措的胖医生
忙碌的女仆。
紧张的神官。
索菲亚女王鲜艳如火的红发全部浸湿，她满头是汗，十分痛苦的样子。
“哇啊啊啊啊！”
然后传来了新生儿的哭声，让整个现场的气氛为之一变。
“是女孩！”
屏风后面，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可能是负责接生的产科医生。
随后我看见，在门外等候的大臣无一不露出喜悦的神色。脖子上挂着记者证的人迅速撕下手中笔记本上的一页，向外传递。
“是公主！”
“公主大人！”
候在门外的人甚众。
可能是害怕位于远处的人没有听见，也可能是单纯想分享好消息，靠近门口的人纷纷转头传话。
人们像一股浪潮，一时间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我理解到，这件事情会像一颗从雪山顶上滚落的小小雪球，越滚越大，不仅在此处，还会在整个社会掀起巨大的浪潮。
女王的孩子出生，而且这个孩子还是女孩，代表国家拥有了正统的继承人。
贵族们早早地听说了女王有了身孕的消息，纷纷加入造子运动，期待自己的孩子能够与公主——与未来的女王在社交界建立良好关系。
平民也会争相效仿，使整个社会的人口结构变化。
一股婴儿潮即将到来。
最直接的，可以预见到育婴、教育产业蓬勃发展，以及王都地价飙升，带来经济方面的影响。
围绕政治权力的博弈与纷争，也会愈演愈烈。
对整个国家来说，算是个意义非凡的事件。
作为儿科医生，我们当然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但我们期待着挑战，打心底为国家美好的前景感到欣喜。
克拉克神官为公主大人做了简单的洗礼仪式，用圣水擦拭洗净，放到了我身旁，铺着软绵绵布单的婴儿床上。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魔法医第一次出现在这样的场景。
现代医学是我国最引以为豪的先进科学技术，而魔法医是新兴职业。我站在这里，目的不仅仅是给新生的公主做全面的身体检查，这更是一场表演，宣传王室对医学技术的重视。
这场表演将释放一个信号：王国重视科学技术。有用的技术，会毫不犹豫地重用。
所以我难免感到紧张。
（希波，没问题的，就像平时一直做的那样。）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在内心为自己加油鼓劲。
我用颤抖的手，轻轻捧起公主。
我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她太轻了。但她无疑是当下，整个国家最沉重的生命。
“哇啊啊啊啊！”
我手中的这个小生命胡乱挥舞着四肢，紧闭着双眼，用有力而洪亮的声音哭泣。
我检查四肢、手指和脚趾。各个关节都活动自如。
我将手指伸向她的手掌，我的手指立即被她抓住。
我扶起她的腋下让她站起，让她的腿接触婴儿床的床面，她便像迈步一样抬脚。
我察看正面，又察看反面，她的皮肤红润光滑，虽然比我经手的任何其他新生儿看起来要更洁白些，但没有问题，看起来很健康。
我侧耳倾听她的胸口，同时感受她的脉搏。新生儿特有的快速心率，昭示她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洪亮的哭声，代表肺脏也正常运作。
然后是口腔、耳朵、鼻子。我轻轻掰开她的嘴，又用光照她的耳朵和鼻子。没有任何问题。
我几乎要把“恭喜，公主大人的身体一切健康”说出口了。
还有一步。最后一步是看眼睛。
我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再颤抖，这样就不用担心伤到公主大人的眼睛。我自信地轻轻扒开她的眼睑……
“白色……”
看到公主大人的瞳色，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毛发与眼睛是魔素的窗口，反应了一个人拥有的属性。女王大人是红发红瞳，所以我期待着能够看见一双炽热的红色眼瞳。
然而，我看到了一双白色的眼瞳。
并不是白内障，她的眼瞳纯白，一丝红色都没有。
纯白色的眼瞳本不可能存在，因为不存在颜色为白色的魔素属性。
只有一种可能性：先天性疾病。
虽然发病率极低，但即使不是医生的人，肯定也听过这种疾病的名字，因为它太有名了。人们把这种疾病称为：诅咒之瞳。
“公主大人的眼瞳……是白色的。”
宣布诊断结果是我的职责。
公主大人眼瞳的颜色瞒不住，我别无选择。
我刻意没有使用那个带有偏见与恶意的疾病名称，但其他人不会像我一样顾虑。
我的话，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头，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
周围的人们也陷入嘈杂，我不断听见人们重复“诅咒之瞳”这个词。
克拉克神官走上前来，他面色凝重，眼神中看不出情绪。他拨开公主大人的眼睑，进行复核。
“确实是白色的……”
他的话让周围的讨论更加吵闹，我甚至开始听见“魔女”、“扼杀”这样恶毒的字眼。
在过去，患了这种疾病的婴儿会被极端的宗教人士烧死。
如今保护儿童的法律完善，基本杜绝了杀婴的极端行为，但迷信仍未破除，人们对白发白瞳天然地存在厌恶。
明明公主大人只是个无辜的孩子，这只是一种不幸的先天性疾病啊。
就因为女神教的经典当中描述：白瞳白发的魔女嫉妒女神五彩的眼瞳，诅咒陷害女神，将她的双眼剜了去。
其实现代医学已经解释过这是一种疾病，患婴因为某种原因，魔素的颜色不能反应到头发和眼瞳上。
已知唯一的治疗方法是服用曼德拉草，这是过去的医学家反复尝试找到的治疗方案。
但曼德拉草身为治疗药的同时，亦是毒药。服用量小了起不到作用，服用量多了，又容易导致死亡。
此外，新生儿娇嫩的肠道没办法承受这种物质。
剂量调整得再好，至今也没有一个拥有诅咒之瞳的婴儿活过三岁。
更何况，曼德拉草这种植物本身就稀有，治疗费用不是一般家庭负担得起的。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这样的孩子虽然会有肉体上的痛苦，但不用长大，不用在精神层面感受来自世界的恶意，或许还算是幸运的。
但那仅限于普通的孩子。
普通的孩子患了这样的先天病，会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死去。
公主大人显然不是普通的孩子。
她是在万千期待当中出生的，一出生就立即成为全国上下的焦点。
她承受的恶意，也相应地要放大成千上万倍。
看看周围就知道了。
如果人们知道刚出生的公主拥有诅咒之瞳，会作何反应？
或许会有人不顾法律的明令禁止，来刺杀公主。
或许会有人拿这件事大肆做文章，牟取权利和利益。
最关键的，索菲亚女王会怎么做？
她作为生下诅咒之瞳的女王，免不了会受到外界的诽谤，动摇她的统治地位。
这个诽谤中伤甚至可能延及国家，引起国家的动荡。
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索菲亚女王很可能会下令杀死公主。这可能会动摇法律的平等正义原则，但有解释的余地。
我忽然发现，我对未来的畅想急转直下，从美好的愿景，跌落到满是绝望的泥沼。
（希波，你不能有负面的想法。你是孩子们的医生，你是他们的希望。你应该保护孩子们，应该充满希望。）
周围的人常说我心宽体胖。
我确实有圆圆的、不算健康的身材，但我觉得这样的体型正好合适。
恶作剧是孩子们的天性，这样体型的我最合适成为他们的捉弄对象。
在玩耍的同时，孩子们自然而然地就与我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最终乖乖听从我这个“大朋友”的建议，接受治疗。
他们痊愈时的笑容，他们多年后长大再来看我，让我觉得很享受。
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孩子。
我要保护孩子，我要帮助他们健康长大，这是我的职责。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哪怕周围的所有人都对公主大人心怀恶意，哪怕女王大人下令将公主大人处死，我也要冲上前保护公主。
我的距离最近。
虽然可能没办法带着公主大人逃跑，但我皮糙肉厚，如果有人攻击她，我可以化身为肉盾。
突然，我看见屏风被火焰烧毁。
与此同时，屏风当中，索菲亚女王的侧近大喊“肃静！”。
周围立即陷入寂静。
我的身体已经做好准备动作。
我等待女王宣布下令处死公主的那一刻，就冲上前。
我看见面色苍白的索菲亚女王挣扎着站起身。
人们都将注意力聚焦在她身上。
“希波医生，朕听说你是最好的儿科医生。告诉朕，朕的女儿怎么了？”
我立即单膝跪地，回答说：
“回陛下，您的女儿，得了一种先天性疾病。”
“原来如此，是‘疾病’。诸位，听见了没有？朕的女儿得的是‘疾病’。立即在宫中设立病房，朕的女儿需要‘治病’。希波医生，朕任命你为朕的女儿的主治医，克拉克神官，你来辅助希波医生。治疗手段和助手随你们挑选，需要什么朕会帮忙准备。务必把朕的女儿‘治好’。”
索菲亚女王的命令隐含了很多意思。
她首先统一了官方口径。虽然民间肯定会流传新生的公主是诅咒之眼的说法，但官方必定否认。
其次，虽然我们宣布了公主眼瞳的颜色，但实际看过的只有我和那位神官，在宫中设立病房这一步是封锁消息。在公主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前，我和克拉克神官会处于软禁状态。
再者，索菲亚女王命令我们治好一个显然治不好的疾病，还说治疗手段随意挑选。站在我的立场，当然是希望公主完全保持健康，但克拉克神官的想法是未知的。最糟糕的情况下，他的治疗手段会是“赐死”。
克拉克神官站在我身旁，一言不发。我看不透他的眼神，但我知道，在教会眼中，诅咒之瞳不是病，是罪。
如果最终公主大人死亡，肯定有很多解释余地，但我必不可能全身而退。说不定公主大人去世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
“是！”
除了答应，我别无他法。而且无关政治，我想治好公主大人。
现状而言，好消息是女王没有下令处死公主大人，并且短期之内公主大人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用毒药去治疗公主大人吗？
哪怕被誉为最好的儿科医生，我也没有自信能把公主大人治好。
更何况，我被卷入了如此复杂的政治事件，显然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摆平的。
“但如果是那个总能使出奇招的男人……”
我认识一个人。他总能找到逻辑漏洞，经常诡辩，结果却总是出奇地正确。他总能从绝境中凿出一线光明，用逻辑与魔法打破看似无解的僵局。
虽然身为好友，我不好意思把他卷入政治问题，但没有时间犹豫了，公主大人的疾病每拖一刻，危险就多一分。
“而且你肯定最喜欢这样的谜题了吧。点名会诊。立即把我院的奇多利医生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