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忧国的胖医生
我是在战争时代出生,在战争时代长大的人。
大约五十年前,由于宗教理念、议会与王权的冲突以及税收问题,繁荣的圣安诺姆王国内乱爆发。
一边是支持宗教权威、力图巩固王权并增加税收的神恩教保守派。
另一边则是崇尚探索与科学,致力于削弱王权,强化议会权力并减少税收的神恩教新派。
两派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神恩教新派更名为我们现在所信奉的女神教,国家也因此分裂成了北面的圣安诺姆王国,以及南面的索拉里昂王国。双方之间战事不断,直到十余年前才停战。
划分这两个国家国界的,便是希波河。
希波的含义是河中之马。传说在久远的过去,化身为母马的女神降临到此地。为了沐浴,女神创造了这条河流。
我的祖先居住在希波河畔,以渊博的学识和精湛的水魔法闻名。随着时间的推移,家族逐渐繁荣壮大,不知从何时起,家族的名字跟随希波河一起,变成了“希波”。
所以,原本希波河并不是一条划分国界的河流。
它原本划分的是圣安诺姆王国的南北两岸。
随着分裂,希波家族同样分裂成了南北两个希波家族。
我们不承认对面的那个是希波家族,也不可能自称南希波家族,所以现在,我们对外不用本名,而是用家族名希波自称。
我们家族的领地位于战争最前线,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在战场上战死,我从小听的不是童话,而是关于战争与牺牲的故事。
当时的我尚且年幼,没有直接参与战争,但我目睹了许多惨状。
我目睹了火焰、硝烟与焦土。
我目睹了死亡、尸体与瘟疫。
我目睹了许多流离失所、衣不蔽体与食不果腹的悲惨景象。
还有孤儿。
我的家族在这场战争中彻底衰败,沦为徒有其表的没落家族。然而,我始终为自己身为希波家族的一员而自豪,并始终热爱着崇尚科学的索拉里昂王国。
作为男性,我没有继承权,拥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
因此,我决定进修索拉里昂王国新兴的科学技术——医学,并进一步选择了儿科作为专业方向。
孩子们是国家的未来。
然而,彼时的我未曾料到,如今这两者竟然会发生冲突。
一个孩子的生命,竟然会与国家的未来产生矛盾。
公主大人的眼瞳天生为白色,被视为“诅咒之瞳”。在女神教的经典中,诅咒之瞳象征着迫害女神的魔女,成为女神教所厌恶的对象。
女神教在索拉里昂王国拥有广泛的信徒,并且索菲亚女王继位时,也是由女神教举行仪式,形式上由女神授予索菲亚女王王权。
尽管女神教崇尚科学与进步,但作为宗教,其经典的地位不可动摇。
况且,如果诅咒之瞳会为国家带来动乱,女神教及索菲亚女王就极有可能会选择将公主大人处死。
一旦女神教和索菲亚女王做出这个选择,他们很可能将公主大人的死包装,并把我定为罪人,比如说我其实是敌国的间谍,对索拉里昂王国心怀恨意,暗杀了无辜的公主大人。他们想怎样说都行。
我的生命是小事。
我的名誉也是小事。
家族的名誉也许不能算小事,但在国家的未来以及公主大人的生命面前,我认为还是能算作小事。
如果索拉里昂王国作出这样血腥罪恶的选择,它就变质了。消息的封锁或者历史的包装做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它将不再正义。
它将有可能做出更多不人道的、血腥的选择。
但现在,通过我们的努力,有可能让一切保持正义。
奇多利已经将他的计划完整传达给我。他真是个卑鄙的鬼才,大诡辩家。明明做的准备都缺乏正义性,要实现的目标却是究极的正义。
如果成功,他毫无疑问会成为改变历史的人物。
而我作为一个平庸的人,要做的便是为他铺平道路,准备最好的舞台。
(希波,你的努力也至关重要,就让世人见识见识希波家族的政治手腕吧!)
为此,我要与索菲亚女王谈判,迫使她站到议会的舞台上。
***
索菲亚女王接受了我的请求,决定排除一切护卫,与我单独会面交谈。
地点设置在女王寝宫旁的一间小房间,应该是因为她刚经历生产,不便移动。预定时间一到,卫兵就护送我过来了。
女王已在房间内,靠在座椅上,面色苍白,但那头如火的红发和锐利的眼神依然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也照在女王大人的脸上,让我联想到这个国家的名字,其由来便是升起的太阳。
“陛下,感谢您提供这次机会……”
索菲亚女王打断了我。
“希波医生,卿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直接说吧,卿的目的是什么?”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女王陛下,有一个方法,能够同时拯救公主大人以及索拉里昂王国。”
我经常容易紧张,但不可思议的是,与索菲亚女王直面的现在,我感觉不到任何紧张。
我是蓝发蓝瞳。
索菲亚女王是红发红瞳。
在魔素属性上,我代表水,索菲亚女王代表火,是两种不能相容的属性。
如果不考虑物量,水与火的冲突,历来都是水获胜。也许是这给我增添了一丝信心。
不过我要做的不是战胜索菲亚女王,而是与她达成共识。魔素属性不能相容,但人可以。
“我的一位同僚,提出了一个治疗方案。如果能够实施这个方案,公主大人的先天性疾病有望治愈。但现在,实施治疗面临阻碍……”
“什么阻碍?”
“一是这个新的治疗方法需要伦理委员会的批准。”
“朕可以用朕的权限,敦促他们尽快批准。”
“二是即使治愈,公主大人仍会是白发白瞳。她的疾病会被民众知晓。”
“伪装发色和瞳色的办法不少。如有必要,她可伪装一生。”
索菲亚女王不经意地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
她说可以伪装一生,表明她在思考处决公主大人以外的别种可能性。
我或许可以解读为,她其实并不想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同样盼望着公主大人能够健康长大成人。但面临的第三个阻碍非常棘手。”
我布置了一个陷阱。如果索菲亚女王没有否认,她的态度基本就坐实了。
“但说无妨。”
其实更早时候我就该想到的。既然女王接受与我的单独会面,就代表她正在探索其它可能性。
从这一刻开始,这就不再是一场对立双方的谈判,而是同一战线上的两人的讨论。
“新的治疗方法需要将玛那晶石埋入公主大人的身体,这是不为女神教所接受的。”
索菲亚女王短暂陷入了沉默。她的手指按一定节奏叩击着桌面,似乎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过了一会儿,她没有直接回应着第三个阻碍,而是询问我:
“希波医生。你为何不害怕?为何不选择逃跑?”
“陛下,我出生于希波河畔,我的家族为索拉里昂流尽了血。我是儿科医生,我的人生意义,就是守护这个国家的孩子们,守护这个国家的未来。”
“哪怕这个国家为了未来,将要杀死你?”
“索拉里昂的含义是太阳。我的祖辈、父辈以及我本人,都深信太阳的正义与指引。只要太阳不落,我愿意为了索拉里昂欣然赴死。但是只怕我的死,以及公主大人的死,会让那本应永恒不灭的太阳也沉没。那样,又何谈未来呢?”
听到“沉没”这个词的时候,女王大人食指的动作突然停下了。没有叩到桌面上,而是悬在了空中。
“女神教是索拉里昂的根基,哪怕是朕,也无权干涉。如果朕为了治疗女儿不顾女神教的意志,国家必将动乱。”
“五十年前,女神教的创立便是因为无法接受神恩教的因循守旧。索拉里昂王国和女神教崇尚科学与进步,此刻怎么又倒退回了过去?而且公主大人得的是一种‘疾病’,女神大人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患了病的人。”
“只怕朕无法说服他们……”
“您只需要见证。陛下,明天早晨八点,我的同僚奇多利医生准备在议会展开一场辩论。他要为索拉里昂王国揭示正确的道路,与伦理委员会和女神教直面,在记者与民众面前畅谈未来。您只需邀请各方来场,见证结果即可。”
奇多利,就让我借你那套诡辩逻辑一用吧。
如果同意,索菲亚女王会以母亲的身份出席,参加这场以拯救她女儿为目的的辩论。这个行为本身就包含了态度。
所以这根本不是见证。
索菲亚女王陷入了沉默。
“依我看,公主大人的死才是动乱的种子。而且如果屈服于旧的教条,北方的圣安诺姆王国会怎样想?进步的索拉里昂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继承人吗?
陛下,我的一生都在守护索拉里昂的孩子。请您允许我和奇多利医生守护您的孩子。我将我的生命、我的名誉、我家族的一切,都押注在这个未来上。这是唯一的方法了,还请您三思。”
我乘胜追击。
“不必三思了,就依卿的方法办。朕会派人通知各方参加。但是很抱歉,希波医生,卿还是得暂居宫内。”
在事情有定论之前,仍然不排除可能处死公主的选项么?
不过这样就足够了。
看护公主大人的工作还在持续,就专心做回本职工作吧。
“这样就好,感谢陛下的宽宏。”
当天上午,我将讨论结果告知了前来探访我的奇多利。
后来我从换岗卫兵的闲聊中得知,辩论的消息竟像野火般传遍了整个王都。茶馆酒肆、街谈巷议,所有人都在谈论明天那场将决定公主乃至王国命运的辩论。虽然身处安静的宫中,我仿佛能听见王都因此而沸腾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