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时三十分点。
公主大人出生到现在约四十三小时三十分钟，距离“先天性魔素代谢异常综合征”对她造成不可逆的器官损伤，至少还有一天多的时间。
有最专业的人员和最新理论的保驾护航，时间上绰绰有余了。
医院的儿童麻醉医师斯莱普和眼科医师艾登携带他们的设备及器械到场，评估公主大人的情况后，决定实施睡眠复合局部麻醉，摘除公主大人的左眼，用治疗魔法止血、将伤口愈合后放入义眼。
义眼我们准备了多种备选方案，包括纯由火属性玛那晶石构成的，以及在已有义眼基础上加以改造，将玛那晶石作为配件的。
放入义眼后，依靠妖精夏绿蒂对魔素的感知能力，评估不同义眼魔素的排出速度，选择最合适的义眼。
因为后续也有调整的余地，现在不需要特别精确。而且公主大人的身体会成长发育，义眼大小会逐渐变得不合适，所以现在放置的就是个临时的义眼。之后根据随访评估结果，定期请专业的工匠定制即可。
如果是成年人接受眼球摘除手术，就可以省去魔法麻醉师使用光魔法催眠的这一步。因为成年人可以配合治疗，新生儿不行。
眼球摘除手术操作简单，一名医师就可以实施，所以我、美狄亚、夏绿蒂、瑞吉斯院长和希波医生都戴上口罩帽子，在一边旁观。
夏绿蒂刚才在搜查乳母、希波医生和克拉克神官的休息室，以及厕所。返回时她告诉我，没有任何收获。
斯莱普的工作就是为儿童实施麻醉，与希波是老搭档。他左手握着光属性玛那晶石，持续使用光属性的催眠魔法，右手则协助眼科医师艾登为术区消毒。
艾登医师与希波医生一样是水属性，在手术中可以操纵渗出的血液以及眼球中的房水，可谓是最适合当眼科医生的属性。
铺上无菌巾十几分钟后，他便完成了眼球的摘除，请光属性的斯莱普医生使用魔法协助止血、愈合伤口后，手术操作便算完成。
接下来由美狄亚、夏绿蒂和艾登医生合作选择并放置最合适的义眼。
我戴上手套，端详托盘上那颗被摘除下来的眼球。
眼球整体呈现红色，应该是出血导致。反映魔素颜色的虹膜完全被破坏，损伤非常严重，可见克拉克行凶时充满了疯狂与恨意。但奇怪的是，房水并没有渗漏出来。
“艾登医生，请教你，像这样的眼球损伤，出血会很汹涌吗，比如说喷射到高处？”
精细的手术操作已经结束，放置义眼阶段不需要特别专注，所以我放心大胆地向他提问。
“新生儿的血管细小，可能会有少量喷射的血液，但到不了高处吧。”
奇怪。这就会与现场的一个现象存在矛盾。
“我回来啦~感觉好多了！这里的早餐真好吃！啊，不过已经到中午了啊~诶嘿嘿~”
这时，去调查早餐的蒙丝医生回来了。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来到我身边，踮起脚对我耳语道：
“奇多利医生~你要的早餐标本我拿到囖。之后找个机会，我们‘单独见面’，我把它交给你吧~？”
“你拿到的，就是希波他们早上吃的？”
“嗯！说是大家吃得都一样，还有剩，正好给‘低血糖’的我吃呢！”
看来取来的标本并没有进一步检测的价值。
既然大家吃的都一样，重点就该放到送餐的人身上，而不是食物本身上面。
姑且还是跟她道个谢吧。
“多谢。”
“不客气~”
我观察到手术台旁的夏绿蒂正闭着眼睛。似乎妖精通过关闭其它感觉，可以增强针对魔素的感知能力。
她突然向上飞了一段，转了一圈，以特别帅气的姿势指向现在正放在公主大人眼窝里的义眼，大喊道：
“就是这颗了！魔素排出速度最合适，外观也好看！”
这颗义眼是在艾登医生带来的已有的义眼上挖孔，空缺部分用火属性玛那晶石嵌合制成的。因为美狄亚的空间切割，制作这种能牢牢嵌合在一起的结构很方便。
安装在公主大人眼窝当中的义眼就像真实的眼睛，中间部分形似瞳孔，似乎随时都会喷发出赤红色的火舌。
麻醉医师斯莱普停止使用催眠魔法，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静待公主大人醒来。
等等，催眠魔法？
“斯莱普医生，请问，催眠魔法会让患者感觉不到疼痛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毕竟使用这个魔法的时候患者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感受，醒来以后估计也会忘记吧。只能说，没有麻药的时候，小型手术都是只使用催眠魔法进行的。”
“麻药可以减轻患者术后的疼痛，我们使用的主要目的是这个。”
艾登医生补充。
催眠魔法是光属性的，克拉克神官完全有可能使用。
如果他伤害公主大人时，一直在对公主大人使用催眠魔法呢？
说不定公主大人受伤当时就不会哭闹，因此房间内的希波医生和隔壁房间的乳母没有被动静惊醒。
更进一步说，很可能希波医生和隔壁房间的乳母，就是被克拉克催眠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显然，他不想被看见自己行凶的场景。为了脱罪，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但很不巧，他突发急病猝死，或者有人对他下毒，在行凶的时候毒发身亡了。
那么那两个疑点该怎么解释？
一个疑点是他脸上的血迹。按照艾登医生的专业判断，克拉克脸上即使有血迹，也只会是少量。
第二个疑点则是，被摘除的眼球明明遭到严重破坏，却非常完整，没有任何房水的渗漏。
很显然那颗眼球接受过光属性的治疗魔法。
乳母在先前的问询中表示自己发现公主大人的左眼在流血，但那个时候公主大人脸上的血迹没有被擦净，她也不具备专业的医疗知识，这应该是一个误导信息。
希波口中的信息应该是准确的。希波说，自己擦净了公主大人的脸，发现眼睛已不再出血。
当时能够进入公主大人房间的只有三个人，光属性的克拉克、火属性的乳母，以及水属性的希波医生。
能够使用光属性魔法止血的，就只有克拉克。
明明他破坏了公主大人的眼睛，却又实施治疗魔法，这样的行为不矛盾吗？
是担心出血量太多，导致公主大人死亡？
假设确实是不希望公主大人死亡，那么又浮现出一个新的疑点。
克拉克既然有充足的时间实施治疗魔法，为什么没有破坏另一侧的眼睛？
如果他的动机是极端的宗教信仰，又不想违背女神教的教义杀害无辜，那么应该会破坏两个眼睛，再实施治疗魔法吧？
不合理。
我感到毛骨悚然，感觉这里的不合理，无法用一念之差或是巧合解释。
但如果这根本不是克拉克的动机呢？
我走到希波医生身旁，悄悄问他：
“我给你的信件，你收在哪里？”
“除了每次会面卫兵搜身时，我一直贴身放在怀里。”
不对！不对！不对！
这封信这么危险，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销毁？！
这样一来，信完全有可能会被第三者看到啊！
如果看到信的人是克拉克……
“哇啊……！哇啊……！”
公主大人发出了啼哭，与此同时，还在感受魔素的夏绿蒂睁开眼睛，告知众人说：
“没问题，魔素的排出一切正常！”
“手术成功了！”
听到这声喊叫，手术室内、手术室外都爆发出欢呼声，然后是久久不绝于耳的掌声。
我没有欢呼。我还在思考。
我越想越战栗，越想越震撼。
克拉克可能完全知道了我的计划。
我以为他是个笃行宗教的极端虔诚的信徒，但事实可能不是。
整个事件可能是他的精妙的策划，一次远比我还要高明的——恶魔的证明。
克拉克神官通过信件得知了我那“皮下埋植玛那晶石”的治疗方法，以及今天早晨的那场世纪大辩论。
熟悉女神教经典的他深知我的治疗方案会与女神教爆发冲突。
我以为没有别的可能性，但实际上，如果把破坏行为纳入考量，有一个方法能够回避一切问题。
只要破坏公主大人的眼睛，后续摘除眼睛、植入义眼就变得顺理成章，不会违反任何规定。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只破坏一侧的眼睛就足够了。现场有了足够的血迹，他就立即为公主大人实施治疗魔法。
破坏眼睛的行为会被世人解释为宗教极端行为，降低女神教的威信。事实上，就是因为他的行为，辩论场上克莱蒙特教皇与王室撕破脸皮时，我们才有办法翻盘。
他脸上的血迹是最好的证明。这是他自己涂上去的！
他需要制造一个无可辩驳的，一切证据指向他破坏了公主大人的眼睛的现场。
说不定他还想到了未来。
作为诅咒之瞳，公主大人的继承人之路必然坎坷。但他制造了一个女神教愧对公主的历史，女神教将来会变得不能阻碍她，甚至要反过来站到维护她的立场上，这就一举为公主大人铺设出了光明的道路。
至于他的死呢？
当然是自杀。是他的死让这个诡计变得完美。
这一切或许只是我的推论……但我再也无法知道真相。这一系列事情经过，任何人都不能够证明，也不能够证伪。真相将永久雪藏，无关乎克拉克的本意如何，他将作为一个恶魔，永久地留在历史记录上。
众人沉浸在治疗成功的喜悦当中，流下了泪水。
我也时隔多年，流下了泪水。
小说中的夏绿蒂曾说：“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事实。”
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给了一个素未谋面，仅凭一封信就完全相信了我的陌生人。
并且再也没有战胜他的机会。
“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
我感到无比悔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