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妮克斯号是战舰。
这就意味着,设计时会将关押俘虏的需要纳入考量,船上设有牢房。
刚刚启航的菲妮克斯号,早早地启用了这个牢房。不是因为已经经历过战斗,抓到了俘虏,而是因为船上出现了一个破坏了风帆装置的“间谍”。
但这真的是真相吗?
为了探究真相,我要为“间谍”辩护。
在科学界,否定比肯定要困难太多。要证明那名士兵不是间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假设我眼前有一种微生物,它的致病概率很低。向一百只史莱姆注入这种微生物,哪怕只有一只史莱姆生病,也能够证明这种微生物有致病能力。
但如果一百只史莱姆都没有生病呢?这无法证明那种微生物不会致病。
继续把史莱姆的数量扩大到一千、一万,能够说明那种微生物不会致病吗?想必也是不能的。简而言之,可证明的一定是真相,但真相不一定可证明。
同样的,士兵破坏风帆装置的行为已经足够将他定义为“间谍”。若想证明他不是“间谍”,就会落入不可知论的陷阱,举再多证据也无法证明。
再者,人们对犯罪行为深恶痛疾,在感情上都倾向为正义与无辜方辩护,恨不得犯下重罪的人死绝。为敌国的间谍辩护,更是岂有此理。
当然,为自己“为间谍辩护”的行为开脱,何尝不是将自己置于了另一个被无法证明或否定的漩涡?
但即便前方是深渊,逻辑的深渊,对真相的追逐仍驱使我向牢房走去。
牢房也是禁区,按照马里纳斯船长先前的说法,他应该就在牢房这里。
我们向负责看守的士兵讲明来意,他进去禀报,很快就准许我们进去了。
然后我们看见了不忍直视的场景。
“奇多利医生,你确定你要帮这边的‘间谍布莱德’说话吗?视情况,这也会让你揽上通敌的嫌疑。”
牢房的栏杆另一边躺着的,是个鼻青脸肿的、已然认不出原来样貌的人。他显然就是那位犯了事的士兵,全身军服都被扯下,究竟是押送他来的其他士兵动了私刑,还是马里纳斯船长的所作所为,不得而知。
马里纳斯船长一改先前和蔼的态度,散发出凌厉的气场,率先这样对我说。
他一直表现得不拘小节、和和气气,让人几乎都快忘记,他是位战功累累的老兵。
原来如此,第一关是这个吗?
“不。我不是为了布莱德来的。”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天堂、地狱与神明,那么当我死去时,神明肯定会判定我撒谎成性,将我打入地狱。
谁说我会乖乖地往逻辑深渊里跳呢?基于欺骗的证明,早已成了我的惯用伎俩。
“哦?怎么说?”
马里纳斯船长挑起眉毛,表现出兴趣。
“我是为了您来的,马里纳斯船长。我来提供一个故事。一个好听的故事。”
对于久经沙场的老兵而言,他在内心中肯定会把忠诚与荣誉的地位抬到高于一切。
他肯定会认为,让他做这艘意义非凡的战舰的船长,是对他的认可与信任。
现在船上发生了事故,这件事不可能隐瞒。这样下去,这场事故会被定性为间谍所为。故事则变成,马里纳斯船长的船上出现了间谍,而他没有及时发现,导致间谍成功造成了破坏。
但如果我提供一个士兵不是间谍的故事呢?
马里纳斯船长的面子就不会挂不住了。
“哈哈哈,太精彩了!奇多利医生,要是你那张嘴能发射火炮,想必圣安诺姆会分分钟被夷平吧!”
马里纳斯船长一边拍手一边大笑。与此同时,身旁的巴洛梅兹小姐啪地一下打开了纸扇,又遮住了自己的嘴。
我不太能听懂他的比喻,姑且当做是称赞收下吧。
“那么,具体是怎样的故事呢?”
马里纳斯船长带领我们进入供牢房看守使用的休息室。在这里,夏绿蒂又一次演示了她那基于空间魔法的情景剧。
这真的是一个很精妙的空间魔法应用方式,据夏绿蒂说,这是她过去在妖精之森自娱自乐的时候创造出来的。或许是家族传承的空间魔法体系让我产生了思维定式,我此前不曾想象过这样的使用方法。这让我感到很佩服。
闲话休提,虽然情景剧的内容与之前一次完全一致,但关于场外,这一次有两大不同之处。其一是马里纳斯船长也做观众;其二是这一次,我们从一开始就加入了无法分辨红色与绿色的设定,设身处地地体验这样一个情景。
“所以当时布莱德带到动力室的两箱玛那晶石都是火属性的,但其中一箱标签错误,标记了风属性?有证据证明吗?”
观看完情景剧,马里纳斯船长这样询问。
“佛里克索斯。”
“遵命,大小姐。”佛里克索斯转向马里纳斯船长,“在忒修斯教授下令搜寻后,我们的人找到了厨房的人,并在备用物资仓库中,发现了这箱标签为‘火属性’,实则装满风属性玛那晶石的箱子。”
这对主仆一如既往地展现出极致的默契。这位棕色头发的老管家不知从哪里把之前肯定不在这里的箱子掏了出来,看得夏绿蒂把眼睛瞪得像豌豆一样大。
夏绿蒂飞到我耳边,悄声对我说:
“他肯定用了空间魔法,但我竟然完全没有感受到!而且,他的头发为什么是棕色的?”
“大侦探,推理不是你最在行的事情么?”
“唔姆姆!别急,我肯定想得出来!”
说着,夏绿蒂闭上了眼睛,在空中摆出了打坐的姿势,并且把两只手的食指抵在了自己脑袋的两边,呈现苦思冥想状。
“看来后勤出现了严重的失误,这件事之后再调查清楚。我去叫卫生兵过来治疗他,治疗完就开始验证吧。”
***
我与船上的卫生兵合作,经过初步治疗,导致风帆装置损坏的那名士兵——布莱德醒了过来。
现在他已经穿上囚服。
我与卫生兵退出牢房,而布莱德一醒来,就起身跪在地上,拖着绑在脚上的铁球用膝盖移动到牢房的栏杆边,握着栏杆向马里纳斯船长哭诉:
“我、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布莱德,给我听着!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如果你诚实地完成接下来我们吩咐你做的事情,女神大人会证明你是否清白!”
马里纳斯船长的说法很有趣。
在古时候,法官无法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时,有时会使用迷信的方法,比如说让嫌疑人用手指触碰烧红的烙铁,观察几天后伤口是否化脓。
当然我们将采取的方法是彻头彻尾的科学,但如果依靠这种说法让布莱德认为这是个必须诚实不可的场合,倒也方便我们做事。
“我向女神发誓,我一定会保持诚实!”
“呵呵,那么就请你把这些宝石按颜色归类,相同颜色的放到一起。”
巴洛梅兹小姐说话的同时,佛里克索斯拉开了他手中布袋的封口,递向她。她将手伸到布袋内,抓起一把宝石,然后把手臂平举伸进栏杆的缝隙,向着牢房撒下宝石。
她似乎完全不担心宝石会因为掉落而破碎或是缺角。宝石落在地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响声,而巴洛梅兹小姐重复这一过程,直至所有宝石都落在牢房的地上。
明明完全可以把布袋扔进去,或者直接把布袋翻转倾倒宝石的……是像赌场里的富豪那样,她很享受一掷千金的过程吗?
牢房里的布莱德立即开始将宝石按颜色归类。
我们想看到的并不是正确的归类。
如果此前我们的设想没有出错,他应该会将宝石错误归类。错误,能证明他分辨不出红色和绿色。
除非不正视现实的闭上眼睛的人,以及那些坚信万事万物不可被证明或证伪的自诩高明之人,都会基于这个结果,相信布莱德不是间谍。
不久后我们迎来了结果。
布莱德把宝石分成了三堆。第一堆宝石数量最多,有红有绿。第二堆宝石数量中等,全都是蓝色。而第三堆宝石数量最少,但也有红有绿。
分类完毕后,他摆着惴惴不安的表情,抬头望向我们。
“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事情……”
马里纳斯船长神情凝重地看着三堆宝石,然后宣判结果:
“布莱德,你诚实地经受了考验,我相信你不是间谍。虽然不是故意,但你的错误为菲妮克斯号以及索拉里昂王国带来了损失。就让庞贝的法官审判你吧。”
布莱德不断磕头向马里纳斯船长道谢。
但他不会获得自由,不能脱下囚服,不能离开牢房,不能卸下绑在脚上的铁球。
他道谢是因为,间谍罪一旦坐实,犯人本人会被处以极刑不说,家人也会受牵连。马里纳斯船长的宣判代表,虽然布莱德免于间谍罪,家人不必受到牵连,但他仍然需要为他的身体缺陷付出莫大的代价。
“简直就像是菲妮克斯小公主一样……虽然他犯了错,但不用被当成间谍处死……也算是好结果了,对吧,奇多利?”
夏绿蒂飞到我耳边,先前指认犯人时的得意早已消失无踪。她对自己指认错误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太在意,我感觉她的内心最主要的感情是不忍。
这艘舰船之所以被命名为菲妮克斯号,就是为了纪念摆脱了缺陷,获得重生的菲妮克斯小公主。
船上的布莱德面临相似的困境,却无法获得完全的拯救与重生吗?
许多事情似乎无可奈何。我们回到了甲板上。望着远处士兵们维修风帆时使用的灯光,我突然觉得,也许我还能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