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第一日,申府收到了胶东王府的请柬。烫金的“春日诗词会”五个字印在朱红笺纸上,阿桃捧着请柬进来时,申衍正在书房帮申屠嘉整理竹简,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个邀请函。
申屠嘉手指摩挲着笺纸边缘,对柳氏道:“胶东王近年颇好风雅,这次邀了济南王、淄川王的子弟,你替衍儿备身体面衣裳,让他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和济南王的儿子李穆认识认识。”
申衍心里一动。他记得史料里胶东王在文帝时期还算安分,而且昨日哥哥也要说要带自己去诗词会,正好见一见自己仅仅只在历史书里看到的那个胶东王。
可诸侯子弟间的应酬从来不是单纯的见世面。尤其是济南王之子李穆,听哥哥申毅说,去年在朝贺时就因申屠嘉弹劾过济南王手下的贪腐官员,当众给过申毅脸色。这次去赴宴,怕是少不了要碰面,自己心里要先做好准备。
出发那日,申毅骑马在前,申衍坐在马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帘,似乎脑中正在想着什么。
阿桃替他系衣带时还叮嘱:“幼公子到了王府别乱跑,少说话多听着,免得惹麻烦,这个李穆可不是一个善茬。”
他应着,心里却在盘算:要是真遇上刁难,该用怎样的姿态应对才不暴露身份?既不能像原主那样娇纵惹事,又不能太怯懦,落了申屠嘉的脸面,这么一想,怎么做都不算太完美。
等到了胶东王的府前时,胶东王府的前庭早已摆开了十余张案几,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和时令鲜果。
申衍跟着申毅走进来时,不少人都朝他们看过来,也有人议论纷纷,谈论着申衍。
他顺着目光望去,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东侧案前的李穆,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宝蓝色锦袍,正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眼神扫过申衍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似乎正在告诉申衍这里才是我的主场。
申衍垂下眼,跟着申毅向胶东王行礼。胶东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留着短须,笑着抬手:“申御史的两位公子来了?快坐,今日不谈公务,只论诗赋,让大家在春日里高兴一番。”
众人分宾主坐定,侍女们斟上热茶。
胶东王端着茶盏环视一周:“今春气候和暖,府里的桃柳开得正好,不如咱们就以《胶东春景》为题,每人作一首诗,不论长短,只要能道出春意便好。”
话音刚落,就有淄川王的小儿子起身,念了首七言绝句,无非是“桃红柳绿”“燕舞莺啼”的寻常句子,在这诗词会上并不是非常亮眼。
众人象征性地鼓了鼓掌,以免尴尬了气氛。
接着又有几人作诗,多是堆砌辞藻,没什么新意。
申衍坐在案前,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圈,他脑子里装着唐诗宋词,随便摘一句都能碾压这些诸侯子弟,可他不能这么做。一个八岁孩童,若是写出“春风又绿江南岸”这般句子,无非就两种情况,一种是被当做妖童捉拿起来,另一种便是被当做神童,也免不了麻烦。
正想着,李穆突然开口了。他放下玉扳指,目光直直投向申衍,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满座人听见,这声音非常犀利。
“听说申御史的幼子去年落了水,醒来后连以前学的字都忘了些?今日这作诗,怕是连笔都握不稳了吧?我建议申衍就先行回去吧,别让众人看了笑话。”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中仅仅响着李穆的笑声。
申毅眉头皱起,刚要开口,就被申衍悄悄拉了拉衣袖,示意申毅稳定下来,自己上去应对李穆。
申衍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蜜饯:“李公子说的是,我落水后总记不清事,不过先生说,看见什么写什么就好,不一定非要用难字。但是意境一定要描写出来。”
李穆挑眉,语气中充斥着嘲笑:“哦?那你倒写写看,要是写不出来,可别说是申御史的儿子,免得丢了申御史的脸面。”
申衍走到案前,拿起笔。
笔尖蘸墨时,他脑子里闪过无数诗句,最终定格在高鼎的“草长莺飞二月天”。这句太经典,直接用肯定不行,可意境能化用。他手腕微动,在纸上写下五言四句:
“堤上草初绿,檐前燕始还。东风吹软柳,童子逐春闲。”
写完后,侍女把纸呈给胶东王。胶东王念了一遍,突然震惊,震惊之余就是赞叹。
“好一个‘东风吹软柳,童子逐春闲’!没有华丽辞藻,倒把春日的鲜活写出来了,尤其是最后一句,像极了眼前的光景,这何尝不是在座众人需要学习的诗句?”
周围顿时响起赞叹声。申毅松了口气,悄悄朝申衍竖了竖大拇指。
申衍抬眼看向申屠嘉的方向,父亲正坐在主位旁,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朝他投来一道赞许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果然没让我失望”的认可,申衍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这使申衍松了一口气。
可他没注意到,李穆攥紧了拳头,攥得手指发红。
诗词会散时已近黄昏。申衍跟着申毅往外走,刚到王府大门外的廊下,就被人拦住了,拦的人不是谁,就是晌午时分的李穆。
李穆带着两个家奴,堵在石阶下,语气不善:“申衍,你刚才作诗是不是故意装蒜?别以为有你父亲护着,我就不敢动你!”
申衍心里一紧,知道躲不过去。他后退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怯场,大声回复道:“李公子,诗词会上大家各凭本事,我没装蒜。比不过我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难道不是能力问题么?”
“还敢嘴硬!”李穆说着就挥拳朝他打来。
申衍毕竟是学生的灵魂,反应比寻常孩童快,侧身一躲,可脚下没注意,正好撞到廊下摆着的青瓷花盆。
哐当一声,花盆摔在地上,泥土和花瓣撒了一地,搞得地方一片狼藉。
这声响惊动了刚走出大门的申屠嘉。他回头看见满地狼藉,又看见李穆怒冲冲的样子,再看看申衍站在一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衍儿,你怎敢在王府外闹事?你可知这并不是家中?”
申衍刚要解释,李穆却抢先开口:“申御史明鉴,是令郎先撞了花盆,还出言不逊,我只是想劝劝他。没想到令郎还要出手挥拳,以德报怨。”
“不是这样的!”申衍急了,“若不是李穆你先和几个家奴来想要打我,我又怎么会把这花盆碰倒?”
可申屠嘉根本不听。他素来刚正,最见不得子弟在外惹事,更何况是在胶东王府门前,申衍这一番行为在他的眼里,无非就是胡闹。
他厉声打断申衍:“休得狡辩!当着诸侯子弟的面失仪,还敢顶嘴?回府后,去书房抄写《论语》十遍,禁足三日,好好反省,免得又出来在外闹事。”
申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申屠嘉的脾气,现在再辩解,只会被当成“不服管教”。李穆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那笑容像根刺,扎得申衍心里发疼。
回府的马车上,申毅坐在他旁边,低声道:“父亲也是在气头上,你别往心里去。等过几日,我跟父亲解释清楚,看看能不能把你的禁足给免去。”
申衍摇摇头,靠在马车内壁上。窗外的柳枝掠过车帘,像极了诗词会上他写的“东风吹软柳”。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明明握着历史的剧本,却还是躲不过一场莫名的责罚;明明帮父亲出过有用的主意,却在最需要信任的时候,被当成了惹事的孩童,明明自己是穿越而来的,有各种手段可以整治李穆,可仅仅是先前被告知的不要乱行动就给束缚住了。
可这就是穿越的日子,不是吗?没有金手指,没有一路开挂,只有小心翼翼地藏起秘密,在历史的缝隙里,做一个符合身份的申珩,不能高调。
回到申府,申衍没去辩解,径直去了书房。
阿桃替他铺好竹简,磨好墨,看着他拿起笔,小声说:“幼公子,要不我跟老爷再说说?”
“不用了。”申衍蘸了墨,笔尖落在竹简上,“抄十遍《论语》而已,就当是复习古文了,也罢也罢。”
他的小手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竹简上的字越来越多,他的心思却飘远了。
这次胶东春宴,看似是一场小小的冲突,可背后藏着诸侯与朝臣间的暗流。李穆的挑衅,何尝不是济南王对申屠嘉的试探?而父亲的责罚,或许不只是生气,更是怕他卷入更深的纷争里,担心以后的问题会处理不好。
写到“吾日三省吾身”时,申衍停下笔。
他看着竹简上的字,忽然明白:在这个时代,光有历史知识不够,光会作诗也不够。他要学的,还有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真正站稳脚跟,不是靠孩童的懵懂,而是靠能让申屠嘉真正放心的能力,能够以后继承御史大夫的位置,甚至做到宰相的位置。
申衍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十遍《论语》也好,三日禁足也罢,都不过是这场穿越之旅里的小插曲。他还有很多时间,去慢慢读懂这个时代,去活出一个不一样的申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