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所内的时间流逝变得粘稠而模糊。没有昼夜交替,只有墙壁上应急荧光那永恒不变的惨淡绿光,以及通风系统勉强运作时发出的、仿佛垂死老人喘息般的微弱嗡鸣。
林晓帆再次陷入沉睡,但这一次的沉睡与之前的濒死状态截然不同。她的呼吸平稳悠长,胸口那道恐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只剩下一条粉色的新肉疤痕,昭示着不久前经历的致命危机。覆盖在她体表的那层微弱晶铠雏形,如同有生命般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奇特的“静默”波动。
罗睺、林薇菈和霍星眠不敢有丝毫大意,轮流守在她身边。他们自身的状态也极其糟糕。
罗睺的黄金能量彻底枯竭,身体虚弱不堪,姑姑战死、家族覆灭的悲痛如同毒虫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常常对着墙壁发呆,眼神空洞,只有在看向沉睡的林晓帆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名为“责任”的光。
林薇菈伤势较轻,但连续的战斗和逃亡也让她消耗巨大。她大部分时间都盘膝坐在角落,默默调息,擦拭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古剑,眼神一如既往的清冷,但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对未来的迷茫。
霍星眠的状况最让人担心。她的机械义肢损坏严重,行动极其不便。更糟糕的是,她的精神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时常蜷缩在角落,身体微微发抖,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舅舅”、“眼睛”、“代码疯了”之类的词语。K先生那毫不掩饰的、要将她制成生物芯片的恶意,以及外界那崩坏的景象,给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
避难所内的物资匮乏到了极点。过期多年的压缩饼干和罐头成了他们唯一的食物,饮用水也所剩无几,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每一次分配食物和水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里躲藏多久。
“咳……”林晓帆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缓缓睁开了眼睛。
守在她身边的霍星眠立刻惊醒,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晓帆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因为缺水和久未说话而显得沙哑。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浅眠的罗睺和林薇菈,两人立刻围了过来。
林晓帆的眼神依旧带着一丝疲惫,但比起之前已经清明了许多。她试着动了动身体,胸口传来一阵轻微的拉扯感,但不再是剧痛。
“还好……就是有点饿,还有点渴。”她声音虚弱,但确实是在好转。
罗睺立刻将最后小半瓶水和一块压缩饼干递给她,动作甚至有些笨拙的急切。
林晓帆没有客气,小口却快速地吃喝起来。过期饼干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水也难喝,但此刻对她来说无疑是救命的甘泉。
补充了一点能量后,她感觉好了很多,目光扫过同伴们憔悴的脸庞和周围绝望的环境,最后落在霍星眠那损坏的机械腿上。
“星眠,你的腿……”
霍星眠低下头,小声道:“没……没事的,晓帆,你没事就好。”
林晓帆沉默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放在霍星眠那冰冷的机械义肢上。一层微不可查的静默之力如同最细腻的流水般渗透进去。
霍星眠身体一颤,惊讶地抬起头。她感觉到一股清凉而平和的力量涌入义肢的损坏处,那些紊乱的数据流和过载的电路似乎被这股力量缓缓抚平、理顺。虽然无法修复物理上的损坏,但那种内部短路和神经连接的刺痛感却减轻了大半!
“晓帆,你的力量……”林薇菈敏锐地察觉到了林晓帆力量性质的变化,那不再是单纯的消音和否定,更带了一种……安抚和“定义”秩序的感觉。
林晓帆收回手,微微蹙眉,似乎也在感受自己体内的变化:“嗯……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具体我也说不好。”她脑海中闪过那个漫长而诡异的梦,以及那位“神”的诘问和最后的“礼物”,但她没有说出来,那太过惊世骇俗,而且她自己也尚未完全理解。
“外面……怎么样了?”她轻声问道,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大门。
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罗睺脸色阴沉,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林薇菈叹了口气。霍星眠则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很糟。”林薇菈言简意赅地回答,“比我们想象的更糟。”
为了获取外界信息,霍星眠之前尝试过连接避难所老旧的外部监测设备(几乎报废),罗睺也曾冒险在通风口短暂探查过。他们看到的、听到的,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陷入疯狂。
“LN基金会……他们已经彻底控制了局面,或者说,他们释放出来的东西,已经失控了。”罗睺的声音沙哑而压抑,“城市……已经不再是城市了。”
通过霍星眠勉强修复的一点模糊影像和声音片段,以及罗睺惊鸿一瞥的描述,一幅地狱般的画卷在林晓帆面前缓缓展开:
曾经繁华的城市,如今已沦为一片死寂的废墟。但并非简单的物理摧毁,而是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有机和无机物混合扭曲的诡异状态。
建筑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生物菌毯般的暗红色粘稠物质,还在微微搏动。街道上不再是沥青和水泥,而是某种类似肌腱和血管网络交织而成的“地面”,偶尔还会如同呼吸般收缩扩张。
曾经的车辙、人行道变成了深深的沟壑,里面流淌着的不再是雨水,而是散发着恶臭的、浑浊的、偶尔泛起气泡的黄绿色脓液。废弃的车辆、路灯杆、广告牌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糖果,融化、变形,与那些增生的生物质结构融合在一起,形成难以名状的怪异雕塑。
空气中弥漫着永不散去的、带着甜腻腐臭味的黄绿色雾气,能见度极低。雾气中,似乎有无数扭曲的阴影在蠕动,发出窸窸窣窣的、仿佛无数指甲刮擦玻璃的声响,混合着低沉的、非人的呜咽和嚎叫。
没有看到任何正常的幸存者。偶尔能看到一些身影在雾气中蹒跚移动,但它们的动作僵硬而怪异,身体发生不同程度的扭曲变异,有的多了几条肢体,有的头部变成了无法形容的肉瘤状,它们发出无意义的嘶吼,攻击任何靠近的非同类。它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基金会的身影似乎消失了,或者说,他们融入了这片扭曲的景观之中。有时能看到一些穿着残破基金会制服的身影,但它们往往与周围的生物质结构生长在了一起,如同被蛛网捕获的昆虫,变成了这座活体地狱的一部分。
而更令人恐惧的是,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地面、墙壁、甚至融化了一半的车辆残骸中,延伸出无数粗壮的、暗紫色的、如同巨型血管或藤蔓般的“触手”。它们深深地扎入大地,表面布满粘液和搏动的节点,如同一个庞大生物的循环系统,源源不断地将某种能量或物质输送到城市的最中心。
那里,矗立着一座“塔”。
通过模糊的影像,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扭曲的、不断蠕动的轮廓。它并非由砖石金属建成,而是由无数无法直视、无法形容的“东西”堆积、融合、增生而成——扭曲的金属、破碎的混凝土、融化又凝固的塑料、变异的人类和动物残骸、闪烁着诡异数据的屏幕碎片、甚至还有某种如同巨大器官般搏动的肉块……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种强大的、令人疯狂的力量强行糅合在一起,不断增高,不断扭曲,直插那黄绿色的、蠕动着的天穹。
仅仅是看到那模糊的影像,就让人感到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理智受到强烈的冲击。那塔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污染源,一个锚点,将整个世界的崩坏和疯狂牢牢地钉在大地上,并不断地向外辐射、扩散。
霍星眠就是在尝试解析那座塔周围散逸的异常数据流时,差点再次精神崩溃,那些数据混乱、疯狂、充满了最极致的恶意和亵渎。
“基金会……他们不是在迎接神明……”林薇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是在为自己挖掘坟墓,并将整个世界都拖了进去。那座塔……我感觉它在‘呼吸’,它在生长,它在……吞噬一切。”
罗睺补充道,语气沉重:“那些触手……像是在抽取地脉的能量,甚至抽取那些变异体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那座塔。基金会……已经变成了束缚这个世界的肮脏锁链,而那座塔,就是锁链的尽头,是一切异常的汇聚点。”
绝望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避难所内。
面对如此景象,个人的力量显得何等渺小。他们甚至不敢离开这个避难所,因为外面的空气可能都充满了致命的孢子或精神污染。
“我们……该怎么办?”霍星眠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
罗睺低下头,沉默不语。林薇菈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刚刚苏醒的林晓帆。
林晓帆静静地听着,看着同伴们眼中深藏的恐惧和绝望。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选择——融入概念之海,获得永恒的宁静。
但下一刻,罗睺脸上的巴掌印(虽然淡了但还在),霍星眠损坏的机械腿,林薇菈紧握的剑柄,以及记忆中舅舅最后狂暴的背影和姑姑决绝的眼神……一一闪过。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轻轻掀开身上盖着的破旧毯子,忍着虚弱,缓缓站起身。那层微弱的晶铠在她体表流转,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走到那扇紧闭的金属大门前,将手掌轻轻按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仿佛能感受到外界那令人窒息的疯狂与绝望。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那扇通往地狱的门,面向她的同伴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身体依旧虚弱,但她的眼神却如同经过淬炼的星辰,清晰而明亮。
“我们确实很弱,外面的情况也糟糕透顶,看起来一点希望都没有。”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她一贯的、哪怕在绝境中也改不了的轻微吐槽语调,“说实话,我现在腿还有点软,饿得能吃下一头黄金脆皮鸡——哦,抱歉,罗睺少爷,不是针对你。”
罗睺愣了一下,嘴角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想反驳,却莫名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霍星眠也呆呆地看着她。
林薇菈的眼中则闪过一丝微光。
“我们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人,家也没了,世界变得奇奇怪怪,还有个心理变态的李常在和一座丑得要命的塔等着找我们麻烦。”林晓帆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事实,“看起来,我们好像只剩下等死或者发疯这两个选项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逐一扫过同伴的脸庞。
“但是……”
“我答应了罗言,要带着你们活下去。”
“我还没找那个李常在算账,他捅我一刀,还吓坏了星眠,这笔账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也还没尝到林姐姐说的最好吃的点心,有点不甘心。”
“而且……”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把你们两个(她看向罗睺和霍星眠)和一个看起来就不太会照顾人的剑仙子(她看向林薇菈)丢在这个鬼地方,我可不放心。”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总结道,眼中闪烁着某种近乎顽强的光芒,“虽然前途无亮,麻烦一大堆,但我们还得想办法活下去。”
“第一步,先想办法治好星眠的腿,然后弄点像样的食物和水。”
“第二步,搞清楚那座塔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还有基金会到底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第三步……嗯,第三步到时候再说。”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豪言壮语,甚至听起来有些不着调,但却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弥漫在避难所内的部分绝望雾气。
她不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她也会害怕,也会吐槽,但她选择面对,为了身边仅存的人。
罗睺看着她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训练场上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的倔强身影,那个挡在伪神之物面前张开静默领域的娇小身影。他心中的冰冷和绝望,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他缓缓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重新凝聚起一丝光彩。是啊,他是罗家最后的男人,他不能倒下。
霍星眠擦掉眼泪,看着林晓帆,心中的恐惧似乎被另一种情绪慢慢取代——那就是信任。只要晓帆姐在,就一定还有办法。
林薇菈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这个女孩,总是能在最绝望的时候,用最奇怪的方式给人力量。她轻轻颔首:“所言极是。”
希望,并非来自于宏大的愿景,而是源于困境中彼此伸出的手,源于最简单不过的“想要一起活下去”的愿望。
就在这时,霍星眠之前一直尝试连接的、老旧的避难所内部通讯器,突然发出了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被严重干扰的杂音。
杂音中,似乎夹杂着一个模糊、焦急、且同样微弱的呼救信号……
“……任何……收到……求救……避难所……东南……三公里……旧……地铁站……有幸存者……孩子……急需……药品……重复……求救……”
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彻底消失在外界那无处不在的疯狂干扰中。
呼救声!还有其他幸存者!而且有孩子!
刚刚才下定决心的四人,心神瞬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求救信号抓住。
是置之不理,继续苟延残喘?还是冒险外出,前往那未知的危险之地?
微光之下,艰难的抉择,摆在了他们的面前。而外界那座由不可直视之物堆积而成的污秽之塔,依旧在黄绿色的天穹下,无声地蠕动着,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