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往昔之痕

作者:结城奈梦渡 更新时间:2025/9/9 13:27:54 字数:3328

圣殿庭院静卧于特拉希尔圣殿中庭西侧,一座宏伟的巨石拱桥将其与魔法藏书楼相连。此地虽以‘庭院’为名,实则为安息历代圣女之魂的神圣墓园。

步入庭院深处,数十方形制庄严、纹理古朴的石碑,如同沉默的卫士,整齐地矗立在核心区域。冰冷的石面上,深深镌刻着繁复的精灵符文与古老的斯特兰语,记录着一个个曾鲜活于世的姓名——这是历任圣女大人,曾作为有血有肉的精灵个体,存在于这方天地间的最后凭证与永恒铭刻。

在这片肃穆的石碑林中,其中一方石碑上,铭刻着一个让伊芙莲诺德长老的灵魂为之震颤、永生无法磨灭的名字。

——伊莎贝拉玛吉尔·斯托兰娅

伊芙莲诺德长老伸出微凉的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凹陷的、承载着无尽岁月的刻痕。她阖上双眼,试图在指尖冰冷的触感中,再次捕捉那早已消散的存在感。刹那间,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她的心神……

在伊芙莲诺德的记忆长河中,学生时代的伊莎贝拉玛吉尔·斯托兰娅,作为一名精灵术士,其能力与天赋的卓绝,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赢得了当时诸多长老毫无保留的赞誉。

然而,与精灵族普遍崇尚的沉稳与随和截然不同,伊莎贝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跳脱的、不安分的流光。她那泛滥的好奇心、惊人的行动力,以及总是心血来潮的性子,让身为她挚友的伊芙莲诺德,必须时刻紧绷神经,随时准备应对她那些天马行空、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

譬如,仅仅为了寻觅一种未曾见过的魔法素材,她便能拉着伊芙莲诺德跑遍整个辽阔的斯托兰娅盆地,让后者苦不堪言。她时常做出些在旁人看来愚不可及的举动,需要伊芙莲诺德格外留心照拂,甚至屡屡因此连累好友一同遭受长老的严厉斥责。

那旺盛到极致的好奇心,更让伊莎贝拉对森林之外的广袤世界充满了瑰丽的幻想。她常常拉着伊芙莲诺德,在静谧的树影下,畅想着外界种种奇异的景象与可能。但,精灵不得离开森林,必须终生守护圣树——这是烙印在每一个精灵灵魂深处的铁律。且普通精灵,绝不允许私下谈论外界之事。然而,这些禁忌在伊莎贝拉眼中,似乎形同虚设。她那敢想敢言、甚至有些莽撞的果断,亦是她最鲜明的烙印。

在这关乎根本信念的问题上,伊芙莲诺德无法与挚友达成共识。自幼接受作为精灵长老的父亲那严谨、传统的教导,她对外界的印象远非伊莎贝拉所描绘的那般美好。

森林之外,在她认知中,是荒蛮之地;人类,则是野蛮而贪婪的存在。她甚至无法理解,伊莎贝拉为何会对那片被诅咒的土地燃起如此炽热的向往。毕竟,精灵擅自离林,无异于亲手斩断与圣树、与整个族群的生命纽带,将被视为最彻底的背叛。

尽管如此,伊芙莲诺德从未出言驳斥伊莎贝拉的梦想。一方面,是出于对挚友感受的珍视与维护;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她也从未真正相信过伊莎贝拉会付诸行动,做出那等叛族之举。

纵然与伊莎贝拉相处,时常伴随着心力交瘁的疲惫,伊芙莲诺德却不得不承认,她并不真正厌恶这样的日子。两百余载光阴的朝夕相伴,早已让伊莎贝拉的身影,如同呼吸般融入了她生命的底色,成为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习惯。

然而,即便是最亲密无间的挚友之间,也存在着必须深埋心底、无法坦诚相告的秘密。

最初的伊芙莲诺德,只当伊莎贝拉是个性格过分跳脱、但本质仍是随处可见的活泼少女。直到那一天,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伊莎贝拉在魔法领域所展露的冰山一角——那惊世骇俗的法术通性,那浩瀚如渊的磅礴魔力,都如同不可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面前。

那也是伊芙莲诺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天才”与“凡人”之间那道令人绝望的鸿沟。

平心而论,伊芙莲诺德自身的魔法天赋,在同龄精灵中已是翘楚。出身名门的她,在父亲严格的精英教育下,“比旁人更优秀、更杰出”的信念早已根植于心。为了有朝一日能接过父亲议会长老的权柄,她在法术的研习与修行上,倾注了远超常人的心血,未曾有过一丝懈怠。

然而,纵使她付出了百倍千倍的努力,所取得的成就,在伊莎贝拉那浑然天成的卓绝面前,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那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差距,如同一根根冰冷的刺,时常扎进伊芙莲诺德的心底,带来阵阵尖锐的挫败感。尤其当她目睹伊莎贝拉进入那种独特的“忘我之境”时……

那是怎样一种专注啊!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隔绝在外,不容任何人踏足她的领域。她的眼神锐利如穿透迷雾的晨光,紧紧攫住那些深奥晦涩的法术典籍,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解构着书中的玄奥术式,这样的状态往往能持续整整一日,不知疲倦。

每一次目睹这种近乎非人的高度专注,都让伊芙莲诺德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与胆怯。那是属于“蒙受双月眷顾者”的领域,是她穷尽一生之力,也永远无法企及的巅峰。

这样的认知所带来的挫败,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骄傲。

长久以来,伊芙莲诺德都感觉自己活在伊莎贝拉那过于耀眼的光芒所投射下的巨大阴影之中。诚然,站在挚友的角度,伊莎贝拉是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存在。但若站在同样在法术之道上孜孜以求的同行者、甚至是竞争者的角度,伊莎贝拉带给她的,却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无力。

因此,她对伊莎贝拉的情感,交织着极其复杂的藤蔓:一面是珍视与守护这份情谊的渴望;另一面,却又在幽暗的心房深处,滋生着难以启齿的嫉妒,以及如同荆棘般刺痛的怨恨。更因内心深处对伊莎贝拉那些“离经叛道”观念的无法认同,这些负面情绪如同被浇灌了毒液般,悄然膨胀。

“若是……你能够消失就好了……”

这句话,她永远不可能在伊莎贝拉面前吐露分毫,却总在她因对方的卓越而备受打击时,如同毒蛇般悄然滑过心头。这份矛盾的撕扯,让她痛苦不堪。伊芙莲诺德曾以为,这份扭曲的情感将如影随形,伴她一生。然而,一个猝不及防的契机,彻底颠覆了一切。

“我不会参加圣降仪式的。我要离开森林。我想亲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伊芙莲诺德,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对吗?”

当伊莎贝拉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伊芙莲诺德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这句话所承载的分量,无异于对圣树、对精灵一族最直接的宣判与背弃。

她明白,伊莎贝拉的话语并非出于对圣树或族人的亵渎,仅仅源于她内心无法抑制的渴望。

然而此刻,每一个字落入伊芙莲诺德的耳中,都化作了最辛辣的嘲讽。

为了赢得族人的推举,成为圣女候补,她历经了长老们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考验,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才最终赢得族人的一致认可,获得了参与那神圣的圣降仪式的资格。这份荣耀,是她用血泪浇灌出的果实。

而那个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摘得圣女候补桂冠的伊莎贝拉,如今却轻描淡写地将这一切弃如敝履。她所执着追求、为之倾尽所有的目标,在伊莎贝拉眼中,似乎一文不值。

她羡慕着伊莎贝拉——羡慕她那令人绝望的天赋,羡慕她开阔的眼界与不羁的灵魂,羡慕她那份敢于挣脱一切束缚的决绝勇气。每一次凝视着对方,心底翻涌的不仅是挫败与对自己的失望,更是一种面对命运不公时,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悲凉。

伊芙莲诺德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没有伊莎贝拉那足以改天换地的伟力,更没有对方那种对自我信念的绝对坚持,以及敢于斩断与精灵这层血脉羁绊的冷酷果决。长久以来,她以为自己只是生活在伊莎贝拉的阴影里,遥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而此刻,她绝望地发现,自己甚至连那背影,都已无法看清。

多年之后,当伊芙莲诺德在长老席上回望这段过往时,才恍然明白:当年的伊莎贝拉,完全有能力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然离去。但她却选择了向自己袒露逃离森林的计划,甘愿冒着被阻止、甚至被举报的风险……那或许,是源于对这位两百年挚友的最后信任……又或许,那话语深处,潜藏着一丝无声的邀约……

无论如何,当时的伊芙莲诺德,没有阻止,没有挽留。明明曾是形影不离的挚友,她却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离别。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这份近乎冷酷的平静从何而来。

唯有伊莎贝拉转身离去时,那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回望她的眼神,以及那个连一句最简单的“珍重”都无法说出口的、僵立原地的自己,成为了她灵魂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后来,伊莎贝拉叛离森林的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精灵之境。族人群情激愤,痛斥她背弃祖先、亵渎圣树旨意的滔天罪孽。长老议会更是震怒,对伊莎贝拉施以严厉的审判:永远褫夺其精灵身份,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精灵之森半步。

自那日起,伊莎贝拉玛吉尔·斯托兰娅的存在,如同被投入时光长河的石子,在精灵族中彻底消失无踪。她的故事,也渐渐在历史的尘埃中褪色、沉寂。

而当命运的丝线再次交织,当伊芙莲诺德得以重见故人容颜时,已是数百年之后。彼时,她已端坐于长老之位,度过了数百年的孤寂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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