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岩湖蒸腾的炽热气流，扭曲了库恩娜孤寂的背影。
她灰袍的边缘在高温中翻卷、焦黑，如同燃尽的残蝶翅膀。那曾燃烧如熔岩瀑布的赤发，此刻褪去焰光，只余枯叶般的暗红，无力披散肩头。
佩尔顿的指节死死捏着断裂矛柄，粗糙木刺几乎嵌入掌心。他试图起身时，右小腿被贯穿的伤口猛地迸裂——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咬碎臼齿。那是死亡留下的烙印，每挪一步，都像赤足踩在烧红的刀锋上。
（十五步…十二步…）
他强忍钻心痛楚，迈开沉重步伐，默数着与她之间的距离。靴底踩在玻璃化的岩层上，发出心颤的脆响。库恩娜的肩胛在热浪中难以抑制地轻颤，仿佛背负着整片燃尽的天空。
踏碎第二十七片冷却龟裂的岩浆壳时，他终于艰难地、带着一丝颤抖唤出那个名字：
“库恩娜。”
她闻声转身。
腰际那个总是随身携带、此刻却空荡荡的药篓里，几根残留的干枯夜荧草突然簌簌震颤。库恩娜睫毛低垂，掩住眸底翻涌的灰烬——那眼神像被遗弃在冰原的幼兽，又像炉膛里最后一粒挣扎的火星。
泪水无声滑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犁出两道晶莹泪痕。月光透过泪痕，折射出破碎的、转瞬即逝的虹彩，恍若有人将暮色星河揉碎，撒入她脆弱的肌肤纹理。
“我…看起来很可怕吧？”她的指尖死死揪住披风撕裂的破口，粗劣麻布在指腹绞出深深皱痕，仿佛要将所有恐惧、不安与自厌都揉进掌心，“从出生起…流淌在我血管里的…就是这种…焚尽一切的…”
佩尔顿喉结剧烈滚动。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无法成声。
他看见她颈侧淡青血管在月光下微弱搏动，如同冰封河面下暗涌的溪流——他记得那个暴雪夜，她递来温热汤药时，指尖温度曾奇迹般融化他冻僵的指节。而此刻，那手腕的温度却比脚下熔岩湖余烬更灼人！
（这双手…这双救过无数人、抚平过无数伤痛的手…）
胸口骤然紧缩，仿佛被魔狼王利爪攥住心脏！库恩娜无声坠落的泪水砸入焦土，激起微不可闻的轻响，他却听见自己骨骼深处传来比伤口更刺耳的碎裂声——
最痛的，是她嘴角那抹破碎的、带着浓浓自嘲的弧度。
“不…！”
嘶吼卡在烧灼的喉管深处，终化作破碎气音。佩尔顿如扑火飞蛾，不顾一切踉跄扑去！右腿贯穿伤撕扯肌肉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染血指尖带着颤抖渴望，终于掠过她披风焦灼的边缘——
他嗅到了！那熟悉的、带着苦涩清香的草药气息，此刻残酷地混杂着战场血肉焦糊的腥气！
（碰到你就好…只要碰到你就…）
指尖距离她因压抑而微颤的肩胛，仅剩半寸！
库恩娜却如受惊夜鸟，猛地瑟缩后退！她揪着披风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自己单薄身躯裹进最后一片粗陋庇护所：
“别过来…求求你…别靠近我这种…怪物…”
“你不是怪物——！！！”
压抑已久的嘶吼冲破桎梏，如受伤野兽的咆哮！佩尔顿猛地伸手，在她完全缩回前，一把抓住她滚烫的手腕！
掌心紧贴她因魔力爆发而灼热的皮肤。纤细腕骨在他宽大手掌中显得如此脆弱，淡青血管在拇指下剧烈跳动，如同暴雨狂风中挣扎的蝶翼——
这脉搏的频率，和他记忆中，她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教他轻柔研磨草药时感受到的温柔搏动，一模一样！
“这双手…”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这双手救我的时候…比现在更烫！那时…你从未犹豫！”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寒光骤然撕裂灼热空气！
“别碰她——！”
沾满凝固血渍与硝烟污迹的佩剑，如毒蛇般横亘在两人之间！锋利剑刃紧贴库恩娜脆弱的咽喉，冰冷刃面上倒映出远方熔岩湖未熄的暗红火光，也映出持剑者胸前那枚虽残破、却刺目的紫荆花纹章——
罗伊斯骑士团荣耀与责任的冰冷烙印。
佩尔顿视线顺剑刃上移，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艾琳娜！
她身上象征身份的银甲早已彻底崩碎，只余褴褛染血的衬衣。断臂处止血绷带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成骇人黑红，干涸血痂与新鲜血珠混在一起，顺着胸甲仅存的残片——那枚紫荆花纹章——蜿蜒而下，如同泣血泪痕。
她额角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焦黑。右眼被凝固血块糊住，仅剩的左眼燃烧着比熔岩更炽烈的恨意，死死钉在库恩娜身上！
“退后！”艾琳娜声音嘶哑如破锣，剑尖又向前逼近一分！库恩娜披风领口被割开细小裂口，一颗血珠渗出，顺纤细脖颈滑入锁骨，“还是说…你…已决定与这魔女同流合污？”
佩尔顿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未愈伤口，又在裤缝上无力松开，留下暗红血渍。他试图开口：“艾琳娜…先冷静听我说…”
“冷静？”艾琳娜爆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混着血沫从撕裂喉管挤出，如夜枭哀鸣，“骑士团…全灭！有的人连完整尸骨都找不到！这一路上的惨状…难道你瞎了吗？！”
剑身因极致愤怒而剧颤，库恩娜颈间血痕加深，更多血珠涌出：“而你！佩尔顿！你居然和这种…制造了地狱的怪物站在一起！”
熔岩湖暗红光芒在夜风中明灭，映照着佩尔顿瞬间惨白如纸的脸颊。他伸向库恩娜的手无力垂落，指节因过度用力泛出死寂青白。
艾琳娜字字泣血的质问，如最锋利匕首撕开他心底最隐秘的恐惧深渊——特达利尔教会冰冷的晨祷词如丧钟在耳边轰响：「凡与魔女交感者，灵魂永堕炼狱，万劫不复。」
“我…”他喉结艰难滚动，舌尖尝到浓重铁锈味，“对不起…”
艾琳娜仅存的、布满血丝的左眼猛地瞪大，瞳孔翻涌着比面对魔狼王时更深的绝望：
“道歉？你以为轻飘飘一句道歉…就能换回莱昂他们的性命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灵魂的哭腔，“莱昂本该在家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拼死救下我的骑士长…他本该看着小孙女长大！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本该活着！”
剑锋随失控情绪猛地一颤，在库恩娜颈侧又拉出一道更深更长的血痕！暗红血珠顺剑刃滚落，滴在焦土上“嗤嗤”作响，烫出细小烟痕。
“如果没有这种怪物…如果没有这种亵渎生命的力量…”艾琳娜嗓音嘶哑如锈铁刮擦，每个字都淬满剧毒，“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剑锋猛然下压！
库恩娜被迫仰起纤细脖颈，喉间伤口渗出更多鲜血，迅速染红领口银线刺绣的夜荧草纹样——那象征治愈与安宁的图案，浸在血泊中，无比讽刺。
“是你！佩尔顿！”艾琳娜独眼中迸裂血丝，死死盯着他，“当初是你在教堂下亲口教我何为骑士誓言！何为守护信念！”声音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现在…你却要为了包庇一个魔女…背弃我们曾用生命守护的一切？！背弃你的…信仰？！”
佩尔顿靴底无意识碾碎一块晶簇焦黑残渣。他看见艾琳娜额角狰狞伤口边缘，正因剧烈情绪波动而不断渗出新血——那是在掩护平民撤离时，被垂死岩鬼利爪豁开的伤口。
此刻混着滚烫泪水的血珠，正沉重坠入脚下这片被诅咒的焦土。
“倘若…”艾琳娜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肃杀，带着近乎裁决的威严——那是作为一名骑士最后的尊严，“倘若你佩尔顿胸膛里还跳动着骑士之心，倘若你还未背弃曾立下的神圣誓言…”
她染血剑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从库恩娜颈间移开，直指佩尔顿心口！
“那么此刻…我以罗伊斯第三骑士团团长之名…命令你！”
独眼中燃烧着最后孤注一掷的火焰：
“把眼前的魔女…处决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