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先感到的并非光芒,而是眼皮上干钧的重量。挣扎,无效;再挣扎,如掀巨石。终于撬开一线,白光如刀,直刺而入。
霎时间,世界只剩了这无边无际的锐利白色,晃动着一团灼热的残影。
是梦的残骸,还是现实的初兆?辨不分明。
第二次尝试缓慢了些。眼帘颤动着抬起,如同重伤愈后的初次尝试。
光线不再那般暴烈,却依旧统治着一切。视野里先是模糊的白,继而渐次清晰:天花板的轮廓自光晕中浮出,冷硬而陌生。
希尔维娅试图转动僵硬的颈项,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
白光有了来源,是来自天花板的空洞。
试炼所产生的梦境带来的负担还刺激着大脑。
希尔维娅捂着眼睛,刺痛感在脑中翻云覆雨,始终不能正常进行思考。
长舒一口气,试图站起来。
身体的麻木感还充斥四肢每一个角落。
“艾……艾薇儿?”嘶哑的声音落下,在充斥着光芒的房间里寂静的回荡着。
无人回答。
甚至本该出现在面前的水晶球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难道这也是试炼的一部分?”希尔维娅如此想着。
躺在略带冰冷的石砖上,希尔维娅尽力蜷缩起来,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就会抽干身上仅有的力气。
“试炼……失败了……”
一种巨大的、无所依附的空落感攫住了她。没有方向,没有指引,没有过去也无法抵达未来。她像一颗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尘埃,所有的意义和价值都被那白光冲刷、稀释,直至虚无。
她只是蜷缩着,在这片过于明亮的虚无里,等待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再等待。
哒哒……哒哒……
规律的脚步声穿透了包裏着她的、厚厚的迷茫之茧。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敲击在冰冷石砖上,也仿佛敲击在她混沌的意识边缘。
她没有动,只是眼睫轻微地颤了颤,更多的光线碎片落入她空洞的视野。那脚步声意味着什么?是新的幻象?还是试炼的另一重考验?她已无力判断,只是本能地蜷缩得更紧,像一只暴露在危险下的幼兽。
然而,预想中的未知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倏然笼罩下来的阴影,柔和地隔绝了部分刺目的光。紧接着,是一种她几乎快要遗忘的、温暖到令人心颤的触感,她被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拥入了一个怀抱。
冰冷的身体骤然接触到这份暖意,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温暖并不炽热,却无比坚定,带着淡淡的、如同月光下雪松般的清冷香气,以及一丝只有最亲近之人才能感知的、属于精灵皇室的雍容气息。
这气息……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被冰封和迷茫堵塞的心门。
希尔维娅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额头抵上来人华服微凉的刺绣,但那怀抱的暖意正源源不断地渗透进她冰冷的肌肤,驱散着四肢百骸的麻木。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后知后觉的恐惧,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猛地浮上心头。
“妈妈……”
她嘶哑的嗓音闷在来人的衣襟里,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微乎其微,如同呓语。
拥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那是一种充满保护意味和绝对力量的动作。—只微凉的手轻柔地抚上她汗湿的额发,动作舒缓而带着无限的怜惜。
“嗯……”
轻巧的话语中蕴含着无限的怜惜。
精灵女皇普妮娜的声音响起,并非她在朝堂上的威严清冷,而是低沉了下来,揉入了一种唯有面对女儿时才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沙哑与温柔。这声音像月光,流淌进希尔维娅几乎被白光和混乱撕碎的感官世界,悄然地开始抚平那些无形的褶皱。
不是幻象。
不是试炼。
是真实的温度。
是真实的气息。
是真实的声音。
一直紧绷的、对抗着迷茫和虚无的那根弦,倏然断裂。希尔维娅闭上刺痛的眼睛,终于放弃了所有挣扎,将全身的重量彻底交付于这个怀抱。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无声地没入母亲华贵的衣袍之中。
迷茫并未立刻散尽,但在绝对的温暖与安全中,它开始失去了那令人室息的力量。
“妈妈,我这次试炼也失败……”希尔维娅委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种种失败感不断堆积,不只是眼前的试炼,还有过往无数次微小的挫折,甚至承载自安塔利亚的那份沉重遗憾。它们不像色彩、更像各种浑浊的颜料,泼酒在希尔维娅这片纯白的画布上,相互覆盖、渗透,最终凝结成一道道晦暗沉重的疤痕,几乎要将承载它们的基底都彻底压垮。
普妮娜怀中抱着希尔维娅一步一步将希尔维娅带离这个地方,早在之前她就已经看出了希尔维娅的掩饰。
希尔维娅先前所有的掩饰,在她眼中清晰得如同透明的水晶般,那总是微微避开房间角落的眼神,那不自觉轻蹙的眉梢,那比平时更加挺直却泄露着紧绷的脊背……无一不在诉说着她对这里的抗拒,讨厌这死寂,讨厌这氛围,讨厌这里的一切。
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普妮娜没有立刻用苍白的言语去填补沉默。她只是收紧了手臂,让女儿更深地依偎在自己怀里,然后,那段古老而熟悉的旋律再次从她唇间流淌出来。那歌声不像人类的摇篮曲那般柔软,它更似林间的夜风,带着精灵特有的空灵与深邃,盘旋、萦绕,轻柔地包裹住希尔维娅颤抖的灵魂,拂过那些灼热的伤疤,带来一种近乎神圣的安宁。
希尔维娅在母亲的歌声中找到了久违的安宁,那旋律如同摇篮曲,轻柔地拂过她的心灵,抚慰着她内心的创伤。普妮娜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清澈而深邃,让希尔维娅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跌倒并不可怕,乖女儿。”普妮娜的声音低沉而柔缓,融在歌声的余韵里,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智慧与无条件的爱,“每一次俯身触碰大地,都是为了下一次能更清晰地认识天空的方向。”
希尔维娅抬起头,泪眼朦胧,视野里母亲的面容如同透过荡漾的水面所见,温柔却坚定。
“但是,妈妈,我感觉我失去了方向。”希尔维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
普妮娜轻轻将女儿的头重新按回自己肩头,让她能避开一切审视,只感受这份无言的守护。她知道,此刻的女儿需要的并非遥不可及的蓝图,而是一盏能握在手中的、温暖的光。
“希尔维娅,”她柔声说,指尖梳理着女儿柔软的发丝,“你此刻所见的迷雾,并非世界的全部。真正的力量,并非生来就能劈开山峦,而是在于——即使掌心被砾石磨破,也依然愿意为心中的‘为何’而一次次弯腰,伸手摸索。”
希尔维娅寂静了片刻。母亲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轻轻触碰到她心底某个被尘埃覆盖的地方。那并非瞬间的豁然开朗,而是一丝微弱的、却执拗的光亮,试图穿透厚重的迷雾。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那一直哽在胸腔间的冰冷块垒似乎随之松动了一丝。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不再像刚才那般飘忽无力,仿佛重新寻回了一点锚定自身的力量。
普妮娜的唇角浮现出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她能感受到怀中女儿身体里重新萌生的那点微小的决心。她低下头,将一个充满怜爱与祝福的轻吻,印在希尔维娅的额间。
……
“好啦,姐姐,这个时候就不要为难特使先生了。”
一道清亮婉转,如林间百灵般轻快灵动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俏,瞬间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
这声音仿佛具有奇异的魔力,轻而易举地抚平了黛琳娜眉间蹙起的疑虑与周身不自觉散发出的审视气息。如同微风拂过湖面,荡开层层涟漪后复归澄潵平静。她挺拔的身姿微微一顿,那属于精灵之森大公主的、近乎本能的优雅仪态重新回到她的掌控之中,每一个细微的弧度都变得无可挑剔。
黛琳娜循声回首,映入眼帘的是正轻盈走来的妹妹希尔维娅。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发间跳跃成金色的光点。她唇角弯起明媚的弧度,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狡黠与灵动的笑意,正俏生生地望着自己。
接待室内那因黛琳娜的威严而凝结的低气压,霎时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阳光重新变得明亮而温暖,空气也流畅起来。
“希尔维娅…”黛琳娜唤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严肃,以及面对妹妹时特有的、略显迟疑的温柔。
“好啦好啦,姐姐,这里就放心交给我吧。”希尔维娅不容分说地转到黛琳娜身后,双手亲昵地搭上她的肩膀,软软地推着她向门口走去。“你先出去嘛,待会儿我去找你!一定!”
黛琳娜被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去,目光触及妹妹那灿烂又带着点小狡黠的笑脸,眼底深处最后一点严肃也化为了全然宠溺的柔光。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心中开始期待起稍后姐妹的私下相聚了。
……
“特使先生见笑了,”希尔维娅优雅地坐在了刚才黛琳娜的位置上,裙摆如花辦般轻轻散开。她抬手,向对面略显局促的艾迪侯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自然得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艾迪依言落座,目光却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情景与记忆骤然重叠,同样是这位公主,同样看似轻松随意的开场,却总能在谈笑间让人不知不觉卸下心防,步入她设定的节奏。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觐见她时的场景,那份初时的惊艳与措手不及感再次悄然浮现。
希尔维娅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好奇与一丝不容错辨的狡點光芒,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么,特使先生刚才和我姐姐……偷偷密谋了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呢?”
她的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开玩笑,但那目光却清晰地表明,她需要的是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这样的,殿下……”艾迪收敛心神,将方才与黛琳娜大公主陈述的事项,条理清晰地再次复述了一遍,包括任务的特殊性、重要性。
“非我不可?”希尔维娅听罢,纤长的睫毛惊讶地颤动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这个结论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又一项需要王室成员出面的一般性外交任务,从未想过自己会是那个唯一的选择。
艾迪侯爵的神情无比郑重,他迎上希尔维娅的目光,斩钉截铁地确认道,“非殿下不可。”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接待室。希尔维娅没有再立刻回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座椅的扶手,目光垂落,似乎在审视自己华美裙摆上精致的绣纹,又仿佛穿透了它们,落在了某个更深远的地方。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快地闪过、碰撞。她能感觉到艾迪侯爵专注而期待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她需要时间理清这突如其来的重量。
“……我想想,”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了清明,却比之前多了一份审慎与衡量,“特使先生,这个答案,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这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
“不过,我想,我可能会同意的哦~”希尔维娅唇角扬起一抹轻快又略带神秘的弧度,俏皮地眨了眨眼,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游戏提议。
她话锋轻盈一转,将责任的重量巧妙拨开,“不过呢,母亲大人会不会点头,我可就不知道啦。毕竟,我可不是那个最终拍板的呀。”
她稍作停顿,指尖轻轻点着下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当然啦,如果特使先生能让我先瞧瞧那个所谓的“信物……说不定,我能更容易找到说服母亲的理由呢?”
语罢,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像是为自已这个主意表示满意,随即用一种近乎宣布结论的轻快语气说道,“那就这样吧!特使先生,还请将我的‘可能’与‘条件’,转告给那位四王子殿下。”
送客的意味已清晰明了地融在这明朗的语调中。艾迪侯爵是聪明人,自然知晓此刻不宜再多言。他即刻起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别礼,随后便匆匆离去。
他需要立刻找到四王子,好好商议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与条件。
接待室的门悄然合上,将外界的声响隔绝。
方才的灵动与俏皮如潮水般从希尔维娅脸上褪去。她独自坐在原处,身形未动,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扶手上缓缓敲击,眼底沉淀下冷静思索的光泽。
艾迪侯爵的身上,缠绕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错辨的力量波动。那感觉……冰冷、规整,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秩序感——是教团的手笔。希尔维娅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段不愿回首的过往,让她对这股气息敏锐至极。
一个卡特亚王国的侯爵,为何会与隐秘的教团有所牵扯?甚至他身上还残留着如此新鲜的印记?
那么,他所提及的那个关键“信物”,是否也同样沾染着教团的气息?甚至根本就是出自他们之手的某件“器物”?
疑问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住她的思绪。教团的影子,为何会投射在人类王国使者的身后?他们究竟想透过卡特亚这盘棋,布下怎样的局?
一种无形却紧迫的预感缓缓攫住了她。思考的重压再次降临,如同无声的漩涡,将静坐的精灵公主紧紧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