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缇诺雅顺身出现在了希尔维娅身后,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抬起。
这是她送给安塔利亚的!是她们之间最后的信物,是绝不应出现在第二个人手中的东西!
希尔维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她甚至没有试图挣脱,只是侧过头,用那双湛蓝的眼眸平静地回望安缇诺雅近在咫尺的,写满失控的脸。
“这个嘛,”希尔维娅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难道不一直都是我的吗?”
“说!”安缇诺雅的手指几乎要嵌入希尔维娅的皮肉,周身死亡的魔力开始不受控制地逸散,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冰冷刺骨。
“你把她怎么了?!安塔利亚……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上一次看见安缇诺雅如此情绪激动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刚刚相遇的时候吧。
那时的教团营地,远非如今这般充斥着阴谋的气息。
它更像一个庞大、杂乱,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难民窟。帐篷是用破烂的帆布和捡来的木杆勉强支起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劣质药膏和永远煮不稠的野菜汤的味道。
孩子们穿着不合身的、打满补丁的旧衣服,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麻木或警惕,但至少,他们活了下来。
大祭司埃尔托,是整个教团里最奇怪的人,总是会时不时从某个角落里带回些孩子,像捡拾流浪猫狗一样,从某个被战火摧毁的村庄、某个瘟疫横行的城市角落里,带回一些眼神空洞的孩子。
当然,安塔利亚不会觉得埃尔托是人贩子,因为她也同那些被带回来的孩子一样,是无处可归的家伙而已。
被埃尔托带回来,也只不过是一群无处可归的家伙报团取暖而已,至于教团口中所信奉的神。
那是谁,为什么要信奉祂从来不是这群小孩子要考虑的事,只需知道信奉祂,跟随祂,就会有东西吃,有衣服穿。
然而今天,埃尔托虽然带回了一个孩子,脸上却失去平时带回孩子时慈祥温和的笑容。
安塔利亚很敏锐的,她大概猜到了是因为路上出了什么事。
她迈着小小的脚步,靠近了那个专门用来安置新孩子的,相对安静些的帐篷。
埃尔托正叹着气从里面出来,他看起来相当疲惫,连鬓角似乎都比昨日更白了几分。
“大祭司……是不是出什么事?”安塔利亚如此问着,抬起眼,埃尔托有些泛白的鬓角透露出疲惫来。
“好孩子,”埃尔托伸手揉着安塔利亚的头发,就连这个动作都有些无力,“一些事还不是你们现在应该知道的……不过现在,就代替老头子我去安慰一下这个孩子吧,她的名字是安缇诺雅……”
埃尔托交代完之后,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
安塔利亚算不上教团中的孩子王,相反,她是一个很安静乖巧的孩子。
怯生生的从门帘处探出头来,可仅仅看了一眼里面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新女孩,她就如同受惊的小动物般,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
那女孩蜷缩在帐篷角落的阴影里,身上那件用银线绣着繁复暗纹的深蓝色丝绒裙装,与整个营地破败的基调格格不入。
裙摆上沾染的泥点,非但没有折损它的华美,反而像珍珠蒙尘,更凸显出一种易碎的贵气。
在她的手腕上的一处,则有着恰到好处的两只紫黑色的手镯装饰。
她的长发如同最上等的紫檀木,即便有些凌乱,依旧看得出曾被精心打理过的痕迹,用一个精巧的镶嵌着月光石的银质发扣松松挽着。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她的神情。
她没有哭,也没有像其他新来的孩子那样流露出恐惧或茫然。她那过早成熟的、如同琉璃般剔透的紫色眼眸里,是一片被冰封的湖面,下面涌动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戒备,以及一丝被深深压抑的不愿屈服的骄傲。
她像一只被迫离开巢穴的幼凤,即便坠入泥泞,也依旧紧绷着纤细的脖颈,维持着最后一份不容侵犯的仪态。
没等来安塔利亚下定决心,却被帐篷之内的人先开口打断,“想进来便进来吧。”
她的声音有些清冷,有些不近人情。
安塔利亚有些局促的站在安缇诺雅身前,两只手在背后焦急的揉搓着。
“那个……虽然不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安塔利亚的声音很小,几乎像在自言自语,“但是……这里至少不会饿肚子。大祭司虽然看起来有点怪,但他会给我们找吃的……昨天,他还给了我一块糖。”
她犹豫着,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将那块糖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像是献出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这个…给你。吃了甜的,心里会好过一点。”
预想中的沉默或是礼貌的拒绝并没有发生。
就在那块粗粝的糖递到眼前的瞬间,安缇诺雅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她那冰封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死死地盯着那块糖,紫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
那不是看到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恐慌,甚至是愤怒的剧烈反应。
“拿开!”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失去了所有冷静,变得尖锐而颤抖。她甚至猛地向后一缩,仿佛那块糖是什么剧毒之物般。
安塔利亚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呆了,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
安缇诺雅的身高高上希尔维娅些许,希尔维娅却是在低着头回忆着什么一样。
安缇诺雅此刻并没有说什么打断面前的精灵,就连刚才捏住希尔维娅手腕上的力道也弱了几分。
她们之间回荡着安静的风声。
最终,希尔维娅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眼眸中,冰封的疏离已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温柔与悲伤的复杂情绪。
她轻轻开口,声音像是一片羽毛,却足以击碎安缇诺雅所有的心理防线。
“那块糖……”
“后来,我替你吃了。”
“很苦……比想象中,要苦得多。”
“一点都不甜……”
安缇诺雅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捏住希尔维娅手腕的手,紫色的瞳孔中是动摇和惊讶。
这样的话语,轻轻一击便将她拉回了被埃尔托带回教团的那天。
在遇见埃尔托之前,安缇诺雅曾是某个贵族家备受宠爱的小姐。
一次外出时遭遇凶悍劫匪,忠诚的仆人为保护她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就在她自己也即将殒命的刹那,埃尔托如幽灵般出现、以她无法理解的力量解决了匪徒。
他没有立即将她带回教团,而是体贴地将这位受惊的“小公主”送回了她那宏伟的府邸。
然而,没有预想中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拥抱。
首先迎接她的,是母亲。那位一向优雅的贵妇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不是惊喜,而是见了鬼般的惊恐,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用手捂住了嘴。
紧接着,是她父亲。他闻声从书房走出,怀里竟抱着那个平日她根本瞧不上的、怯懦的私生子。父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被打扰的、嘉不掩饰的烦躁与厌恶。
那一刻,比劫匪的刀剑更冰冷的寒意,瞬间贯穿了安缇诺雅的全身。
她明白了。
她的死亡,对家族而言不是悲剧,甚至是一个丑闻。
她的存在本身,如今已成了家族荣誉上一个急需被再次擦除的污点。
家,已经回不去了。
哪怕回去也不过是过上,自己之前所瞧不起的那般生活,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默默地转过身,甚至没有再看那华丽的府邸一眼,走向一直静立在一旁,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埃尔托。
“……我们走吧。”
埃尔托将她带到了一处破败的营地。
在她受过的教育里,像埃尔托这样拥有可怖力量的高手,理应身处繁荣富贵的权力中心,或是某个云雾缭绕的隐居圣地。
绝不该是眼前这般·…由破烂帐篷和绝望气息构成的难民窟。
似是看出了身边女孩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失望与一丝鄙夷,埃尔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带着些许仓促,将她安置在一个空帐篷里,便转身离开了。
埃尔托前脚刚走,帐篷的门帘便被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在自己说完“想进来便进来吧”后,一个瘦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那是安塔利亚。
安缇诺雅冰冷的目光习惯性地上下扫视着她,像在评估一件物品。
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裙子,尺寸还有些不合身,手腕和脚踝都露出一大截。
头发是缺乏营养的枯黄色,随意地披散着。
脸颊不够圆润,带着贫民特有的清瘦。但奇怪的是,她那双如同林间初生幼鹿般的眼眸,却异常干净、清澈,里面没有安缇诺雅习以为常的奉承或心机,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
她整个人像一株在墙角石缝里艰难探出头的小草,卑微,顽强,与这营地破败的底色融为一体,却又带着一种安缇诺雅无法理解的柔和的生机。
她立刻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将这丝触动狠狠压了下去,转而用更冰冷的沉默将自己武装起来。
而面前的女孩,却仿佛感觉不到她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寒意,自说自话般地,从她那打满补丁的口袋里,极其郑重地掏出了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颗糖。
安缇诺雅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随即,她的瞳孔像是被火燎般微微一缩。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颗“糖”。它没有精致的外壳,没有鎏金的糖纸,只是用一小片粗糙发黄的油纸勉强包裹着,边缘甚至有些脏污,看上去廉价、丑陋。
这算什么?
施舍!
愤怒爬满了安缇诺雅姣好的面容,她直接伸手打掉了那颗糖。
“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