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怀瑾,今年十三岁,掌心还留着练枪磨出的薄茧,泛着淡红。演武场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凉,枪尖扫过地面时,会带起细碎的石屑,像极了父亲张宪教我扎枪时说的“力透三分,不疾不徐”。
父亲是岳将军帐下的副将,一身武艺大半都传给了我,剩下的,则托给了站在演武场旁的两个男人——快刀手吴起,和小枪王杨玉节。吴起的刀总挎在腰后,刀鞘是深褐色的,磨得发亮,据说他出刀时没人能看清刀光,只听得见风声;杨玉节的枪比我用的长两尺,枪杆上缠着青布,他常说“枪是君子器,要稳,要正”,可我总觉得他出枪时比谁都急,像惊雷落地。
今日我却稳不起来。
枪尖第三次刺偏时,杨玉节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严厉:“怀瑾,心散了。”
我收了枪,指尖发紧。晨光已经爬上演武场的栏杆,父亲走时天还没亮,他穿着墨色的铠甲,手按在我的肩上,却没像往常一样说“好好练”,只皱着眉,像是有千斤石头压在心上。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摇了摇头,翻身上马时,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比平时沉。
“师父,我爹他……”我话没说完,吴起已经摆手,他掏出个青瓷茶碗,倒了碗热茶递过来:“将军在军营自有要务,你瞎琢磨什么?先喝口茶,定定神。”
茶是福伯泡的,用的是去年的龙井,还带着点清香。我捧着茶碗,指尖刚碰到温热的瓷壁,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福伯嘶哑的喊:“公子!公子!大事不好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茶碗差点脱手。
福伯是家里的老管家,头发都白了,平时走路慢悠悠的,此刻却跑得跌跌撞撞,袍子上沾了泥,脸上全是汗,一见到我,膝盖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子……老爷他……老爷被抠密院的人扣下了!”
“抠密院”三个字像冰锥,扎得我耳朵发疼。那是专管朝中密事的地方,抓人从不要理由,听说进去的人,十有八九都出不来。我攥着福伯的胳膊,手都在抖:“为什么?他们凭什么抓我爹?”
“说……说老爷通敌造反!”福伯的声音发颤,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刚才大理寺的人已经判了……判了……”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那两个字:“死罪啊!”
“死罪”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热茶溅在脚上,烫得我钻心疼,可我却感觉不到。父亲是岳将军的副将,他这辈子都在跟金人打仗,去年还在郾城杀了三个金将,怎么会通敌?怎么会造反?
“公子!别愣着了!”福伯抓着我的手,指甲都掐进我肉里,“快!快跟夫人走!我马上备好了马车,在后门等着!你赶紧去叫夫人,再晚……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这才回过神,拔腿就往内院跑。廊下的灯笼还没摘,风吹得灯笼晃来晃去,像鬼火。娘正在窗前绣花,见我跑进来,还笑着问:“怀瑾,今天怎么练得这么早?”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指着门外,眼泪先掉了下来。娘脸上的笑僵了,手里的绣花针掉在地上,她走过来,扶着我的肩:“怎么了?是不是你爹出事了?”
我点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娘……爹被抓了……判了死罪……”
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身子一软,就往地上倒。我赶紧抱住她,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轻得像片叶子,呼吸都弱了。
“娘!娘!”我叫着她,手忙脚乱地去掐她的人中。下人们听见动静,都跑了进来,有的哭,有的慌,乱作一团。我咬着牙,把眼泪咽回去——现在不能慌,爹不在了,我得护着娘。
我冲进里屋,打开衣柜最下面的暗格,里面是家里的金银和银票,用红布包着。我抓过个粗布包裹,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去,沉甸甸的,压得我胳膊发酸。转身时,看见吴起和杨玉节站在门口,他们已经换上了劲装,吴起的刀拔了出来,刀光映在他眼里,冷得吓人;杨玉节的枪握在手里,枪尖对着地面,青布缠的枪杆被他攥得发白。
“师父……”
“别说话,走!”杨玉节拉了我一把,吴起已经背起了昏过去的娘,脚步飞快地往后门走。下人们还在哭,有的想跟过来,却被吴起拦住:“别跟来!保住自己的命!”
后门停着一辆黑布马车,马是上好的军马,正焦躁地刨着蹄子。福伯已经拉开车门,见我们过来,赶紧接过吴起背上的娘,小心翼翼地放进车里。我刚要上车,就听见前院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人喊:“别让张家人跑了!都杀了!”
“是抠密院的人!”吴起脸色一变,拔出刀就往前院冲,“玉节,你护着公子和夫人走!我来挡着!”
“不行!要走一起走!”杨玉节把我推进车里,自己则站在车辕上,枪尖指向冲过来的黑衣人。那些人身穿黑衣,脸上蒙着黑布,手里拿着刀,见人就砍,前院的下人已经倒了几个,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驾!”福伯猛地一甩马鞭,军马长嘶一声,猛地往前冲。马车动得太急,我差点摔出去,赶紧抓住车帘,往外看——吴起的刀已经和黑衣人碰在一起,刀光闪烁,每一刀都劈得黑衣人连连后退;杨玉节的枪更急,一枪就刺穿了一个黑衣人的胸膛,鲜血溅在他的劲装上,像开了朵红花。
可黑衣人太多了,越来越多的人从院墙翻进来,手里的刀映着晨光,晃得人眼晕。吴起已经砍倒了三个,可后背还是挨了一刀,鲜血顺着他的刀鞘往下滴;杨玉节的枪杆被砍了一刀,裂开一道口子,他却像是没看见,依旧出枪,每一枪都冲着黑衣人的要害。
“师父!”我大喊着,想冲下去,却被娘的手抓住。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脸色惨白,却死死地攥着我的手:“怀瑾……别去……你不能有事……”
马车越跑越快,可黑衣人却骑着马追了上来,他们手里拿着弓箭,箭头对准了马车。
“小心!”杨玉节突然大喊一声,猛地扑过来,用枪杆挡在马车前。“咻”的一声,箭射在枪杆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可还有更多的箭射过来,有的射在马车上,有的射向福伯。
福伯驾着车,身子绷得笔直,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决绝:“公子……老奴护着你们……走!”
话音刚落,一支箭突然射穿了他的后背,箭头从他的胸口透出来,带着鲜血。福伯闷哼一声,手一松,马鞭掉在地上。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里的我和娘,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倒在车辕上,鲜血顺着车辕流下来,滴在地上,一路都是。
“福伯!”我撕心裂肺地喊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马车没了人驾着,开始摇晃起来,军马也慌了,四处乱撞。杨玉节已经跳上马车,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握着枪,回头对我喊:“怀瑾!看好夫人!别慌!”
吴起还在前院,他已经被黑衣人围在了中间,刀光剑影里,我看见他的刀越来越慢,后背的伤口越来越大,可他依旧没退,每一刀都劈得用尽了力气。
“吴起!”杨玉节大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快走!”
吴起却没回头,他只是挥刀,砍倒了最后一个靠近他的黑衣人,然后猛地转身,看向马车的方向,嘴角似乎扯出一个笑。接着,更多的黑衣人扑了上去,刀光落下,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师父!”我大喊着,心像被撕裂一样疼。
杨玉节猛地一甩缰绳,军马再次加速,马车冲破了后门,沿着小路往前跑。身后的喊杀声还在响,箭还在往这边射,有的射在马车上,有的射在马身上。马疼得长嘶一声,跑得更快了,可身上的血却越来越多,染红了马鬃。
我抱着娘,娘的头靠在我怀里,呼吸微弱。马车晃得厉害,我能感觉到包裹里的金银在晃,沉甸甸的,可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杨玉节站在车辕上,枪尖上还滴着血,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黑衣人还在追,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深吸一口气,对我喊:“怀瑾!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护住夫人!一定要活下去!”
我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看见杨玉节突然跳下车,枪尖对着追上来的黑衣人,大喊一声:“想追张家人?先过我这关!”
刀枪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黑衣人的惨叫。我扒着车帘,看着杨玉节的身影被黑衣人淹没,他的枪还在挥舞,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马车还在往前跑,军马已经快不行了,每跑一步都在流血。我抱着娘,看着身后的方向,再也看不见吴起和杨玉节的身影,只有漫天的尘土,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
风从车帘缝隙里灌进来,带着血腥味,吹在我脸上,冷得像冰。我摸了摸腰间的枪,那是父亲给我的,枪杆上还留着父亲的温度。我攥紧了枪,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我清醒了几分。
爹被抓了,判了死罪;福伯死了,师父吴起和杨玉节也……
我不能哭,也不能怕。父亲说过,张家人不能孬,不能怂。我要带着娘活下去,我要去找岳将军,我要为爹报仇,为师父报仇,为所有死去的人报仇。
马车还在往前跑,小路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往后退,像一个个模糊的影子。我抱着娘,看着前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可我却觉得,天,还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