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风雨,萧医生总是会在周六到陈记档口点一碗沙茶面。
这习惯已持续了二十余年。档口从最初街角那个油毡布搭的简陋小摊,搬到了如今有着明亮玻璃窗的小店面,不变的仍是那口熬着沙茶汤底的老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能飘过半条街。
萧权总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那位置不显眼,却能看到整个店面的动静。他要的沙茶面永远是那几样配料:米血糕、醋肉、偶尔再加一个鸡腿或者油条。陈老太如今已七十有三,头发花白,腰背微驼,可只要萧权一来,她必亲自下厨,手法依然利落。
“萧医生来啦?”陈老伯正在柜台后算账,老花镜滑到鼻尖,抬头笑道:“老位置给您留着呢。”
萧权微笑点头,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他今年四十有二,是中医院最受欢迎的医师之一,却仍保持着少年人的清瘦身形。每周六他结束半日门诊,必定步行穿过三条街,来这儿吃一碗面。
面端上来了,粗黄的面条沉在赭红色的浓汤里,米血糕黑白交错,醋肉炸得金黄,鸡腿炖得酥烂。萧权先舀一勺汤喝,闭上眼,那滋味便在舌尖化开——花生酱的醇厚、虾米的鲜香、蒜蓉的辛辣、几十种香料交融出的复杂层次,最后是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回甘。
是记忆深处的味道。
80年代的老城区,梅雨时节,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七岁的萧权撑着一把破伞,踩着积水,小心翼翼不让裤脚沾上泥点。他刚放学,肚子饿得咕咕叫,怀里揣着爷爷给的五毛钱,原本是要去买明天早饭的馒头,可那香味实在太诱人。
街角新来了对夫妻,支了个小吃摊,招牌上歪歪扭扭写着“陈记沙茶面”。那香气就是从那儿飘出来的——浓郁的花生香夹杂着海鲜的鲜味,还有各种说不出的香料气息。
小萧权站在摊前,盯着那口咕嘟冒泡的大锅,挪不动脚步。
“小朋友,来一碗?”系着围裙的老板娘笑容亲切,她看上去三十出头,眉眼弯弯,面色红润。
萧权摇摇头,小手攥紧了那五毛钱:“我就看看。”
“饿了吧?闻这香味谁都走不动道。”老板娘不由分说盛了一小碗面汤递过来,“尝尝,不要钱。”
汤碗温热,小萧权犹豫片刻,接过喝了一口。那一刻,他小小的世界里仿佛炸开了一朵烟花。他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比学校门口卖的糖水、比爷爷煮的白粥都要好喝一百倍。
“好喝吗?”老板娘笑问。
萧萧权用力点头,小脸因窘迫而发红:“可我只有五毛钱……”
“五毛钱够啦!”老板娘麻利地抓面入锅,“给你少加点料,面管饱!”
那便是萧权人生中第一碗沙茶面。没有加料,只有几片豆芽和两块豆腐,但他吃得连汤都不剩。老板娘又偷偷给他加了一勺汤,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满是怜爱。
“以后常来,阿姨给你算便宜。”她摸摸萧权的头。
后来萧权才知道,那对夫妻姓陈,刚从老家来到这里谋生。他们有个儿子,比萧权小两岁,患有先天痴呆,不怎么出门,总是坐在摊子后的小板凳上,呆呆地望着过往行人。
萧权的家境不好。父母在他三岁时出国打工,说是去赚大钱,起初还寄过几封信和一点钱回来,后来就音讯全无。爷爷是退休工人,每月领五百块低保,祖孙俩勉强度日。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常常咳嗽整夜。
自那以后,萧权每周总会去陈记摊子吃一两次面。陈阿姨果然给他打折,五毛钱能吃到有小料的面了,有时是两片瘦肉,有时是两颗鱼丸,最奢侈的是加上醋肉——那是将猪肉用秘制调料腌制后炸至金黄,外酥里嫩,酸香开胃。
偶尔,陈阿姨会给他加一块米血糕。那是用猪血和糯米蒸制而成的糕状食物,切成方块,回味无穷,带着淡淡的米香,能中和沙茶汤的辛辣。
“我们老家的吃法,”陈阿姨说,“小孩子吃了好消化。”
萧权总是安静地吃面,吃完就帮着收拾碗筷。陈阿姨不让,他就说:“我爷爷教我的,不能白吃白喝。”
陈叔叔话不多,总是埋头煮面、熬汤,但每次萧权来,他都会默默多加一筷子面。有时生意清淡,他们会留萧权一起吃晚饭。饭后,陈阿姨会端出一碗炖梨或绿豆汤,看着两个小孩一起吃——她总是让儿子小陈也一起吃。
小陈大名叫陈明,但街坊都叫他“小陈”或“傻明”。他五岁了还不会说完整句子,眼神涣散,流口水,需要人喂饭。但奇怪的是,他很喜欢萧权,每次萧权来,他就会安静许多,甚至试图模仿萧权吃饭的动作。
“明明喜欢你啊。”陈阿姨常这么说,眼中既有欣慰也有忧愁。
萧权不介意小陈的口水和呆滞,他会耐心地教小陈拿勺子,虽然十次有九次不成功。有时他会带课本去,边吃面边写作业,小陈就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书本上的字。
那年冬天特别冷,爷爷的咳嗽越来越重。萧权每天放学就赶回家生火做饭,给爷爷熬药。药方是隔壁老中医开的,但吃了不见好。
一天傍晚,雨下得很大,萧权冒雨跑回家,发现爷爷倒在灶台边,已经不省人事。他吓得大哭,跌跌撞撞跑出去喊人。最先回应他的就是陈氏夫妇。
陈叔叔背起爷爷就往医院跑,陈阿姨拉着萧权跟在后面,把自己的棉袄裹在萧权身上。医院的诊断是肺炎晚期,需要住院,但爷爷坚持不住院,说没钱。
“老人家,钱的事您别操心,”陈叔叔说,“健康要紧。”
陈阿姨白天看摊,晚上就来医院帮忙照顾爷爷,给萧权带饭。每次带来的都是沙茶面,装在保温桶里,还特意多加醋肉和米血糕。
“你正长身体,多吃点。”她总是这么说。
爷爷住院一周后还是走了。那天下着小雨,萧权站在病床前,不知所措。他才八岁,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氏夫妇帮他处理了所有后事。爷爷留下的只有一间老屋和几十块钱,远不够丧葬费用。陈叔叔默默垫付了所有钱,还说服了居委会,暂时让萧权住在他们家。
“等你爸妈回来了再说。”陈阿姨整理出儿子的房间,让小陈和萧权一起睡。
萧权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每天晚上,陈阿姨都会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他入睡。小陈似乎明白发生了不幸,会笨拙地用自己的袖子给萧权擦眼泪。
三天后的晚上,饭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陈阿姨做了萧权爱吃的红烧鱼,不断往他碗里夹菜。
吃完饭后,陈叔叔清了清嗓子,罕见地先开了口:“小权,我和你阿姨商量了件事。”
萧权抬起头,眼睛还肿着。
陈阿姨接过话,声音温柔:“你要是愿意,以后就住我们家吧。虽然不富裕,但多一双筷子的事。你就是我们的大儿子,明明就是你弟弟。”
萧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低下头,肩膀颤抖。陈阿姨走过去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愿意。”许久,萧权哽咽着说,“我会听话,会帮忙干活,长大了赚钱还你们……”
“傻孩子,说什么还不还的。”陈阿姨也抹着眼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从那以后,萧权有了新家。他依旧叫陈氏夫妇“叔叔阿姨”,但在心里,早已把他们当作父母。他帮忙照看摊子,照顾小陈,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小陈的病不见好转,陈氏夫妇带他看遍了全市的西医,花了不少钱,效果甚微。十岁的小陈仍然不会自己穿衣吃饭,经常发作癫痫,有时还会无意识地攻击人。只有萧权在时,他会安静许多。
一次,萧权正在教小陈认字,小陈突然癫痫发作,倒在地上抽搐。陈氏夫妇都不在,萧权按照之前医生教的方法,冷静地处理了情况。事后,他看着昏睡的小陈,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阿姨,叔叔,我长大后要学医。”那天晚饭时,萧权郑重地说,“学中医,治好像小陈这样的病。”
陈阿姨愣了一下,眼中泛泪光:“学医好啊,可是太难了,要读很多年书……”
“我不怕难。”十四岁的萧权眼神坚定,“我会努力学习,赚奖学金,不给你们添负担。等我成了医生,一定能帮小陈治病。”
陈叔叔默默点头,往萧权碗里夹了块最大的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