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萧权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每天放学后,他先帮忙看摊两小时,然后做作业,睡前还要给小陈读故事书——虽然不知道小陈能听懂多少,但小陈听故事时会异常安静。
高考那年,萧权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中医药大学。喜讯传来,陈氏夫妇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摊前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请街坊邻居吃了顿好的。
但喜悦之余,是现实的窘迫。学费生活费不菲,虽然萧权有奖学金,但仍是一笔大开销。陈氏夫妇悄悄商量到半夜,决定扩大经营,开始做外送的生意。
萧权出发前夜,陈阿姨在他的行李箱里塞满了各种东西:新买的衣服、本地特产、自家晒的海鲜干...还有一大罐自制的沙茶酱。
“想家了就自己做一碗面,”她说,“北方冬天冷,注意保暖。”
陈叔叔则默默塞给萧权一个信封,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钱:“在学校别省着,正长身体呢。”
萧权知道这些钱来得多么不易,推辞不下,最终收下,暗自发誓将来一定加倍回报。
大学期间,萧权几乎不回家——路费太贵。他靠奖学金和打工维持生活,每天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成绩优异。每周六晚上,他一定会给陈氏夫妇打电话,问候近况,听听小陈的声音——虽然小陈只会咿呀几句。
大二那年,萧权用打工攒下的钱买了台二手相机,假期回家时拍了不少照片:陈记摊子的全貌、熬汤的大锅、陈叔叔切料的侧影、陈阿姨微笑的模样、小陈吃面的样子...他细心地将照片整理成册,带回北京,想家时就翻看。
他还记录了沙茶面的详细做法:汤底要用虾头、花生酱、沙茶粉熬制;配料中醋肉需腌制四小时;米血糕炸制一段时间之后会形成外酥里嫩的口感...同学们笑他一个医学生居然对烹饪这么执着,他只是笑笑不语。
谁也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想家想得难受时,萧权就会拿出那罐沙茶酱,舀一小勺兑开下一碗面吃。那熟悉的味道能让他暂时回到陈记档口的那个小摊前,仿佛看到陈阿姨在热气腾腾的锅后对他微笑。
大三暑假,萧权没有回家,跟着导师做一个重要课题。他计划着,这个课题做完能有一笔不错的补助,可以给家里寄去,还能给小陈买新衣服。
八月的一个雨夜,萧权正在实验室记录数据,传达室大爷突然来找他,说有紧急电话。
电话那头是陈叔叔的声音,异常沙哑:“小权,明明他……今天上午走了。”
萧权愣在原地,沉闷许久没有做声,咬紧牙生怕眼泪流出来。
“癫痫发作,没救过来……”陈叔叔的声音哽咽了,“你阿姨哭晕过去好几次……”
萧权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下。他想起离家前,小陈还拉着他衣角咿呀说着什么;想起每次回家,小陈虽然认不出他,但会对他笑;想起自己发誓要成为中医治好小陈的病……
可他还没毕业,还没开始履行诺言,小陈就走了。
萧权请了假回家奔丧。小陈的葬礼很简单,来的都是老街坊。陈阿姨哭成了泪人,一夜之间白了头。萧权搀扶着她,强忍悲痛处理所有事宜。
守灵那夜,待邻居们都散去,萧权跪在陈氏夫妇面前。
“爸,妈,小陈不在了,我就是你们亲儿子。”他声音哽咽但坚定,“我会为你们养老送终,一辈子孝敬你们。”
陈阿姨扶起他,泪流满面:“好孩子,快起来……”
“爹,娘,我有个请求,”萧权继续说,“以后每周六,我都要回来吃一碗你们做的沙茶面。一碗加米血糕、醋肉的沙茶面。”
陈叔叔重重点头,老泪纵横。
回到学校后,萧权学习更加刻苦。他知道,自己没能治好小陈,但将来可以救治更多像小陈这样的病人。他主攻针灸与神经内科,研究成果优异,毕业后多家医院争相聘请,他却毅然回到本地中医院工作。
如他承诺的那样,不论风雨,每周六必到陈记吃面。开始时,陈氏夫妇还身体硬朗,能亲自操持;后来年纪大了,就把手艺传给了侄儿,但萧权的那碗面,陈阿姨必定亲自调味。
这些年,陈氏档口这条街变化很大,老城区拆迁改建,陈记从街边摊搬进了店面,价格也涨了几轮,但萧权的那碗面永远收最初的价格——不是他不想多付,是陈氏夫妇坚决不收。
“自家人吃什么钱。”陈阿姨总是这么说。
萧权成了名医,不少患者慕名而来,但他从不摆架子,依旧是那个安静吃面的萧医生。有时患者会在面店遇见他,惊讶地发现这位专家居然坐在简陋的店面角落,专注地吃着一碗面。
有年轻记者听说这个故事,想来采访,被萧权婉拒。他只是淡淡地说:“一碗面而已,没什么好写的。”
其实,这碗面里盛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一个孩子的饥饿与尊严,有一对夫妻的善良与慈悲,有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有一个中医的初心与承诺。
又是一个周六傍晚,夕阳西下。陈记面馆里客人不多,年轻的店员正在收拾准备打烊。
萧权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尽碗里的汤,轻轻放下碗筷。陈老伯已经去世三年,陈老太腿脚不便,很少来店里了,但那碗面的味道从未变过。
“萧医生,味道还行吗?”店长——陈家的侄孙走过来问。
“很好,和从前一样。”萧权微笑,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
他穿上外套,拎起放在一旁的药箱——每次吃完面,他都要去给陈老太把脉针灸。老人今年八十有一,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记忆力大不如前,常常把萧权当成自己亲生儿子小陈。
走出面馆,海边晚风温暖湿润,带着海鲜的咸腥和路边白玉兰的芬芳。萧权深吸一口气,向老街深处走去。
不论何时,萧医生总是会在周六坐在档口角落安安静静地吃一碗他从小吃到大的沙茶面。那面里盛的,是半世人生,是一座城市的记忆,是一种无需言说的深情。
碗底最后一口汤,他总是喝得很慢,仿佛要把那滋味永远留在舌尖,刻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