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6年的秋天,我升入了高中。那时的天总是蓝得透亮,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是在那样一个平凡的午后,我第一次闻到了那股勾人魂魄的香味。
当时正在上数学课,老师讲得唾沫横飞,我却神游天外。忽然一阵风吹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那是炖得烂熟的牛肉与十几种香料混合的味道,浓郁中带着一丝甜意,像是谁家在做红烧牛杂。我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肚子居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同桌的范先生轻笑一声,压低声音说:“香吧?街角那家牛杂面的味道。”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开学一个月都没怎么交流过的同桌。范先生长得清瘦,眼睛很大,总是安安静静的,成绩在班里中上游,不太爱说话。要不是这阵香味,我们可能整个高中都不会有太多交集。
下课铃一响,范先生就拍拍我的肩:“走,带你去尝尝。”
那家店离学校确实不远,就在街转角处,门面很小,不到十平米,只能放下三张桌子。招牌上简单写着“牛杂”两个字,已经褪了色。门口隔着一个玻璃,里面摆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两碗牛杂面,一碗多加辣。”范先生熟门熟路地喊道,然后转头问我,“你能吃辣吗?”
我点点头,好奇地打量这间小店。墙上贴着已经发黄的菜单,可能是因为附近学生经常光顾的原因,价目实惠得惊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在灶前忙碌,看见范先生,眼睛笑成了两条缝。
“今天带同学来了啊。”老奶奶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她舀起一勺炖得酥烂的牛杂,浇在烫好的面条上,再撒上葱花和香菜,最后淋上一勺红油。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做了几十年的老手艺。
那碗面端上来,我先喝了一口汤。汤汁浓郁,牛肉的鲜香与香料的复杂滋味在口中炸开,微辣中带着一丝回甘。牛杂炖得极烂,入口即化,却又保留了恰到好处的嚼劲。面条吸饱了汤汁,吃起来格外有味。
“怎么样?”范先生期待地看着我。
我嘴里塞满了面,只能竖起大拇指。他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这家的牛杂是先用十几种香料炒过,再慢火炖四个小时以上,所以特别入味。”
我惊讶于他对烹饪的了解,他只是笑笑:“吃多了自然就懂了。”
从那以后,这家牛杂面店成了我们最常光顾的地方。一碗牛杂面,一瓶冰可乐,成了我们高中时代最棒的搭配。范先生总是抢着付钱,说他和店主阿嫲认识,可以打折。我提出AA制,他总说:“下次你请就是了。”但下次依然如此。
渐渐地,我发现范先生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安静。一旦熟悉了,他其实很健谈,尤其是关于美食。他能分辨出阿嫲牛杂面里至少八种香料,知道什么样的牛腩最好吃,甚至能尝出阿嫲今天是不是换了酱油的牌子。
“你简直是个美食家。”有一次我忍不住说。
范先生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只是吃多了而已。”
高二那年入夏,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教室的墙壁都能渗出水来,每个人的校服都带着一股霉味。那段时间,我和范先生分到了同一个班级,但范先生经常迟到早退,老师点名时总看不到他身影。我问起来,他只说家里有点事。
有一天早上雨特别大,我撑着伞艰难地走向学校,却在街角看见范先生正在阿嫲的店里帮忙。他系着围裙,熟练地擦桌子、摆椅子,甚至还帮着阿嫲搬那一大锅牛杂。阿嫲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表情有些痛苦。
那天中午,我们照例去吃面。我注意到阿嫲的手关节红肿,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阿嫲,您的手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老毛病了,风湿。”阿嫲笑笑,“下雨天就犯,不碍事。”
范先生低头吃面,一言不发。
走出面店,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好像和阿嫲很熟?”
范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一个人开店不容易,我能帮就帮点。”
我相信了他的话,甚至觉得他真是热心肠。后来每次看到他在店里帮忙,我都觉得这个同桌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高三那年学习压力山大,牛杂面店成了我们的避风港。有时晚自习后,我们还会跑去吃宵夜。阿嫲总是给我们多加些牛杂,说读书辛苦,要补补身体。
“你以后想做什么?”某个冬夜,我一边呵着白气一边问范先生。
他望着锅里升腾的热气,轻声说:“我想学烹饪,把阿嫲的手艺传承下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在那个人人都想当医生、律师、工程师的年代,学烹饪似乎不是一个“好学生”该有的梦想。
“我爸妈肯定不同意。”他苦笑道,“但我觉得,能做出让人幸福的食物,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那一刻,我看着这个平时安静少言的同桌,突然觉得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成熟。
高考前一个月,范先生请了三天假。回校后,他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眼睛里有血丝。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阿嫲风湿病加重,需要人照顾。
“你和你家人帮阿嫲这么多,她家人呢?”我终于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
范先生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最后他轻声说:“她有个孙子,跟我们差不多大。但那个孙子…可能让她很失望吧。”
我没听懂他的话,但看他神色黯然,也不好再问。
高考第一天早晨,阿嫲特意为我们准备了两碗“必胜牛杂面”,每碗里都加了一个荷包蛋,蛋黄形状形满分。范先生看着那个荷包蛋,眼睛突然红了。
“怎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埋头吃面。那天他吃得特别慢,仿佛要把每一口味道都记住。
高考结束后,我和范先生站在校门口道别。他考得不错,应该能上一所很好的大学。我说以后一定要经常回来吃阿嫲的牛杂面,他笑了笑,那笑容却有些勉强。
“不管以后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这个味道。”他说这话时,眼神异常认真。
我拍拍他的肩:“当然不会忘!这可是我们高中三年的记忆啊。”
那个暑假,我去了外地亲戚家。回来时已经八月末,想去找范先生吃牛杂面,却发现小店关门了。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家有喜事,歇业一周”。
我打电话给范先生,却总是关机。去他家找他,邻居说他们好像出门了。
直到大学开学,我再也没联系上范先生。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参加班级的谢师宴,也没有在任何同学群里发言。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想起那碗牛杂面的味道,想起范先生说的那句话:“不要忘记这个味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也不知道阿嫲的店为何关门。但那种味道,确实如他所说,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为高中时代最温暖的注脚。
而关于范先生和阿嫲的故事,似乎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章节。那些他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都在暗示着一个未曾讲述的故事。
直到多年后,在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场合,这个故事才有了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