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范先生，是在22年春天的核酸检测队伍里。疫情已经持续了两年多，这座城市刚刚经历了一场为期一个月的封控。春雨绵绵，队伍缓慢前行，每个人都着口罩，保持着安全距离。
我低头看手机，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碗牛杂面不要葱，多加辣，对吧？”
我猛地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虽然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眼我绝不会认错——是范先生。
“老范？”我几乎不敢相信，“好巧啊！”
他点点头，眼睛弯成了熟悉的月牙形：“好久不见。”
队伍缓慢前进，我们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聊天。原来他大四寒假回到了本市实习，就住在离我们高中不远的地方。而我也因为回家过年，刚刚回到这里不久。
“你知道吗，高中那家牛杂店还开着。”范先生突然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是阿嫲嘛？我还以为早就关门了。”
他摇摇头，眼神有些复杂：“要不要做完核酸一起去看看？就在附近。”
于是，在那个雨后的午后，我跟着范先生走进了记忆中的小巷。牛杂的招牌依然在那里，只是比记忆中更加陈旧。推门进去，铃铛发出熟悉的响声，里面的布置几乎没变，只是墙上多了一些照片。
一位两鬓有些许白发的中年男子从厨房走出来，眉眼间与范先生有几分相似。
“爸，这是我高中同学。”范先生介绍道。
我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那位男子，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范先生苦笑一下：“对不起，高中时没告诉你实话。阿嫲…其实是我奶奶。”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范先生给我讲起了这个故事。
原来范先生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原本是国营饭店的厨师，退休后开了这家小店，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和卖牛杂的收入供他读书。
“初中毕业时，奶奶的风湿病已经很严重了。我本来能上更好的高中，但选择了离店近的学校，方便照顾她。”范先生轻声说，“高中那几年，其实我每天都会提前到店里帮忙，然后再赶去上学。奶奶总是催我以学习为重，但我知道，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一切。”
我这才想起那些他早出晚归的日子，那些他手上偶尔出现的烫伤，那些关于食物的渊博知识——原来都不是偶然。
“你记得高考前我请了三天假吗？”范先生的声音有些哽咽，“那天奶奶风湿发作，疼得下不了床。我带她去医院，医生说要住院观察。我害怕极了，怕她就像我妈说的那样，老了，不中用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奶奶坚持要出院，说不能耽误我高考。后来她偷偷告诉我，那碗牛杂面里的荷包蛋，是她忍着疼特意为我煎的。她说奶奶没文化，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你做碗面加油。”
我的眼眶湿润了，想起了高考那天范先生红了的眼睛。
“那后来呢？大学后我就联系不上你了。”我问。
范先生叹了口气：“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奶奶病重住院了。我每天都在医院陪护，所以没时间跟同学联系。后来…她还是走了，就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但眼中的泪光骗不了人。
“奶奶临走前说，最欣慰的是看我考上了大学，最遗憾的是没能看到我毕业。”范先生擦了擦眼睛，“她让我不要惦记小店，好好读书。但大学四年，我每天都在想，要是能再吃一口奶奶做的牛杂面该多好。”
疫情改变了很多事。范先生的父母因为工厂停工回到了本市，接手了这家小店。
“开始只是为了维持生计，但慢慢地，我爸妈理解了奶奶对这份事业的感情。”范先生指着墙上的照片，“你看，这是奶奶年轻时在国营饭店工作的照片，这是她获得烹饪比赛奖状的照片…这些是我爸妈后来整理出来的。”
我看着那些泛黄的照片，一位年轻女子站在灶台前，神采飞扬，正是阿嫲年轻时的模样。
“我爸以前总嫌奶奶做小吃没出息，现在他却说，能做出让人幸福的食物，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范先生笑了笑，“这话其实是我奶奶说的。”
这时，范先生的父亲端来两碗牛杂面。那熟悉的味道瞬间把我拉回了高中时代。
“尝尝，是不是原来的味道？”范先生期待地看着我。
我喝了一口汤，那种浓郁的、带着丝丝甜意的牛肉香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牛肚炖得极烂，入口即化，却又保留了恰到好处的嚼劲。就是这个味道，一点没变。
“是你奶奶的配方？”
范先生点点头：“我爸学了整整一年才掌握精髓。奶奶的配方很特别，要加一点罗汉果和山楂，这样牛杂更容易炖烂，而且能解腻。”
我吃着面，忽然明白为什么高中时总觉得这碗面有别处没有的风味。
“其实高中时我经常带同学来，就是因为奶奶总担心生意不好，想要多些客人。”范先生不好意思地说，“给你打折的钱，其实是我从零花钱里垫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我们都笑了。
“奶奶最后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她很开心，尤其是看到我带同学来的时候。”范先生的眼神变得温柔，“她说，看到年轻人喜欢吃她做的东西，就觉得一切值得。”
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下金色的光。范先生送我到路口，突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那么喜欢奶奶的牛杂面。”他笑着说，“奶奶临走前还说，那个总是吃得一滴汤都不剩的同学，以后一定有出息。”
我也笑了，心里却酸酸的。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我突然想起汪曾祺在《五味》中写的话：“口味是一种习惯，是一种莫名的固执，是对故乡的眷恋。”
是啊，一口牛杂面，承载的是记忆，是情感，是一个少年未能说出口的故事，也是一位老人用一生熬煮的深情。
后来我经常光顾范先生家的小店，有时会遇到高中同学，大家坐在一起，吃着牛杂面，回忆青春岁月。范先生实现了他的梦想，不仅继承了奶奶的手艺，还在网上分享烹饪视频，让更多的人了解这道传统美食。
去年冬天，小店墙上多了一块匾额，上面写着“三代传承，一味相承”。范先生说，这是他对奶奶的承诺。
如今每当我经过那条街，总会进去吃一碗牛杂面。味道始终没变，还是那么香浓温暖。有时吃着吃着，会恍惚觉得时光从未流逝，我们还是那两个高中生，坐在狭小的店里，一边吃面一边憧憬未来。
而阿嫲就在窗里忙碌着，偶尔回头对我们笑笑，眼神温暖如初。
食物就是这样神奇，它能跨越时间，保存记忆，连接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感。一碗看似普通的红烧牛杂面，背后是一个家庭三代人的故事，是一份永不褪色的温情。我想，这就是传承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