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撕破天空。小林趴在冷饮店的老式玻璃柜台上，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手中的长柄勺。那勺在冰桶里轻轻一转，舀起碎冰，铺在碗底，再依次浇上煮得透亮的绿豆、薏米、银耳和莲子，最后淋一勺琥珀色的糖水。母亲的手腕轻轻一转，各样配料便匀称地铺展开来，像是一幅精心布置的小画。
“妈，多加点糖水呗。”小林眨着眼睛，一副馋相。
母亲笑着，又添了半勺糖水：“小馋猫，天天吃也不腻。”
“就是吃不腻！”小林接过碗，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冰凉的甜意在口中化开，瞬间驱散了盛夏的燥热。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又跑去摊子前选了几串烧烤，就着四果汤大快朵颐。
二十年前，小林刚上初中。母亲开在街角的冷饮店，是他每日放学后最向往的地方。
冷饮店没有名字，街坊邻里都叫它“阿芳的店”。阿芳是母亲的外号。店不大，统共就摆得下四张桌子，却总是坐满了人。母亲做的四果汤远近闻名，绿豆煮得开花却不烂，薏米软糯适中，银耳脆嫩，莲子去芯彻底，糖水甜而不腻。最重要的是，她舍得放料，一碗四果汤总是堆得满满的。
“阿芳，来碗四果汤，多冰！”常来的老街坊自己找位置坐下，不用多点单，母亲就知道每人的喜好。
小林最喜欢看母亲做四果汤。那双常年浸泡在糖水里的手，虽然粗糙，动作却格外轻柔。她总是一边忙活，一边和客人聊天，嘴角永远挂着温和的笑意。
“我们小林以后要是考上大学，就不用像我这么做苦工了。”母亲常常这么说，手上的活儿却不停。
小林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回道：“我就要继承妈的店，天天喝四果汤。”
母亲便笑：“没出息。”
话虽如此，每次小林说要帮忙，母亲总是耐心地教他如何挑选最好的绿豆，如何辨别银耳的优劣，不同种类的糖水要熬到什么火候。这些琐碎的知识，小林听得津津有味。
“妈，为什么咱们家的四果汤比别人家的好吃？”有一次，小林好奇地问。
母亲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秘诀，就是用心。”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最重要的是，想着吃的人会开心，做的时候就更用心些。”
小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母亲说话时的神情格外温柔。
日子如流水，在小林一碗接一碗的四果汤中悄然流逝。他从小学生变成了初中生，又从初中生变成了高中生。身高蹿了一大截，声音也变得低沉，唯一不变的是对四果汤的喜爱。高中课业繁重，小林仍然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店里帮忙。母亲劝他多花时间学习，他总是笑嘻嘻地回道：“劳逸结合嘛。”
有时他一边看店一边写作业，母亲就会特意给他做一碗糖水少些的四果汤：“别吃太甜，对脑子不好。”但总会另外准备一小碟糖水，放在旁边。
街坊邻里都喜欢小林，说他聪明又懂事，是“天之骄子”。母亲听了，脸上总是掩不住的笑意，手上的动作更加轻快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平凡的周末。
那日生意特别好，四果汤卖得快见底了。母亲忙着补料，蹲下去抱装绿豆的袋子时，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妈！”小林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冲过去扶她。
母亲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却还强撑着说：“没事，可能就是有点低血糖。”
小林不放心，坚持要送她去医院。母亲拗不过，只好答应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邻居帮忙照看店铺。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小林永远记得医生沉重的表情。
“胃癌，中晚期。”医生的声音平静得残忍，“需要立即住院治疗。”
小林愣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看向母亲，母亲却异常平静，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医生，能不能，能不能等我儿子高考完再说？”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医生皱眉：“病情不能耽误。”
最终母亲还是住进了医院。小林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正在外地跟一个重要项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他先照顾母亲。
于是，16岁的小林开始了学校、医院、冷饮店三点一线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早早起床熬好糖水，准备好四果汤的配料，然后赶去上学。中午放学后，他先去开店营业两小时，再带着饭菜去医院看母亲。晚上关店后，他又回到医院，一边写作业一边陪夜。
母亲心疼他，总说：“店关几天也没事，你专心学习。”
小林却摇头：“那是妈的心血，不能关。”
他学着母亲的样子，仔细地洗绿豆、泡薏米、择银耳、去莲芯。最初总是手忙脚乱，不是熬干了，就是绿豆煮烂了。但慢慢的，他掌握了火候，做的四果汤也有了母亲做的七八分味道。
老顾客们都知道了他家的情况，格外照顾生意。有的人甚至特意绕远路来买一碗四果汤，多付钱不要找零。
“小林，你妈妈怎么样了？”街坊们总会关切地问。
小林总是笑笑：“好多了，很快就能回来了。”其实他知道，母亲的病情一直在恶化。
化疗让母亲消瘦得厉害，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有一次，小林去医院，看见母亲正对着窗户发呆，眼角有泪痕。
“妈，你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母亲慌忙擦掉眼泪，强笑道：“没事，就是有点想店里的四果汤了。”
第二天，小林特意带了一碗四果汤去医院。母亲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是你做的？”
小林点点头，有些紧张地问：“味道还行吗？”
母亲又吃了一大口，眼眶湿润了：“好喝，比妈做的好喝。”小林知道母亲在安慰他，但还是很高兴。那天母亲难得地把一整碗四果汤都吃完了。
病情时好时坏。有好转的时候，母亲甚至会跟小林讨论如何改进四果汤的味道。
“其实可以加点仙草或者布丁，年轻人喜欢。”母亲说，“或者做点创新的口味，但不能丢了传统。”
小林认真记下母亲的每一个建议，然后在店里试验。他做的四果汤意外地受欢迎，除了传统的石花膏，各种布丁，水果，仙草，椰奶冻经常热卖，尤其是学生群体。
然而好景不长，母亲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医生说要进行第二轮化疗，但效果可能不理想。
一天晚上，小林听到母亲在和父亲通电话：“…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就是放心不下小林，他太辛苦了…”挂了电话，母亲发现小林站在门口，慌忙抹了把脸。
“妈，你是不是很难受？”小林轻声问。
母亲摇摇头，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妈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你这个年纪，本该专心读书的。”
“我愿意照顾妈。”小林打断她，“一点都不辛苦。”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可是妈舍不得你啊。”
那晚，小林第一次看见母亲哭得那么伤心。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一遍遍地说：“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然而命运没有眷顾这对母子。第二轮化疗后，母亲的状况越来越差，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医生说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父亲终于赶了回来，看到妻子的样子，这个常年在外奔波的男人泣不成声。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父亲哽咽着对小林说。
小林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母亲，轻声说：“妈不让说，怕影响你工作。”
母亲最后清醒的时候，把父子俩叫到床前。
“店就交给你们了，”她气若游丝，“特别是小林，要好好读书，别辜负妈的期望。”
小林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
母亲又对父亲说：“多陪陪孩子，他需要你。”
父亲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小林都无法适应没有她的生活。他仍然每天早早起床熬糖水，准备配料，仿佛母亲还会来到店里，微笑着检查他的工作。
父亲处理完后事，原本打算带小林离开这个伤心地，但小林拒绝了。
“我想继续经营妈的店，”他说，“那是妈的心血。”
父亲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高中最后一年，小林在父亲的帮助下，一边备考一边经营冷饮店。他做的四果汤越来越有母亲的风范，甚至青出于蓝。老街坊们都说，喝小林的四果汤，能尝出阿芳的味道。
高考结束，小林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食品专业。
“我想把妈的四果汤发扬光大。”他对不解的父亲解释道。
大学期间，他深入研究传统四果汤的制作工艺，甚至走访了许多老师傅，学习四果汤的技巧。他发现母亲做的四果汤之所以特别，是因为遵循了许多即将失传的传统工艺。
比如绿豆要放在井水里泡发，薏米要用石磨轻轻碾过去壳，银耳必须选自闽北高山区的野生银耳，莲子则一定要用建宁的白莲。糖水的熬制更是讲究，冰糖要慢慢融化，火候要稳，还要加入一点自制的桂花酱提香，这样子做出来的四果汤不会像街头那样甜腻，反而倒有一股清香。
毕业后，小林全身心投入到冷饮店的经营中。他不仅保留了母亲的传统四果汤，还开发了几种新口味，吸引了更多年轻顾客。
最让他自豪的是，经过多年努力，他成功为母亲的店申请了非遗小吃的认证。
挂牌那天，小店门口挤满了人。老街坊们都来了，大家争相品尝这份被官方认证的美味。父亲站在人群中，看着儿子熟练地制作四果汤，眼神里满是骄傲。
忙完一天的工作，夜幕已经降临。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小林独自坐在店里，望着墙上母亲的照片。
他盛了一碗四果汤，放在照片前。
“妈，你看到了吗？”他轻声说，“咱们家的四果汤成了非遗了。”
照片中的母亲微笑着，一如从前那般温柔。
窗外月光皎洁，洒在空荡荡的店里。小林拿起长柄勺，舀了一碗四果汤，慢慢品尝。
清凉甜润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他还是那个趴在柜台前眼巴巴等着四果汤的少年，母亲还是那个手腕轻转就能做出一碗美味的温柔女子。
味道是一样的味道，只是吃的人，多了岁月的滋味。
一碗四果汤见底，小林轻轻放下碗勺，对着照片笑了笑。
“妈，明天见。”
夜风拂过，店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是回应。小林站起身，开始收拾店铺。他仔细擦拭每一个角落，清洗每一件器具，仿佛母亲明天真的会回来检查他的工作。
做完这一切，他锁上店门，却没有立即离开。透过玻璃门，他看见墙上那张母亲的照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突然，他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做吃食的人，最重要的是心意。你的心意，吃的人能尝出来。”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林抬头望着满天繁星，轻声说：“妈，你尝到了吗？我的心意。”
没有人回答，只有夏夜的微风，带着四果汤的清甜气息，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