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舞台

作者:即可在此没名字 更新时间:2025/9/1 16:24:35 字数:4609

周五的下午,南高大礼堂里座无虚席。

平日里只在举行开学典礼时才开放的礼堂,今天被装饰得颇为隆重。舞台中央摆放着一架锃亮的黑色三角钢琴,红色的天鹅绒幕布高高挂起,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艺术气息。

我和其他十九位“年级前二十”的同学,像一群等待上台的企鹅,被安排在舞台侧方的候场区。

副会长秦露就站在我右边不到半米的位置。即便在这二十个人当中,她也是最突出的存在。

少女今天没有穿校服,而是一身优雅的白色及膝礼裙,长发被精心编成了漂亮的发辫,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这身装扮显然是为了下午的钢琴表演赛准备的,但也让她出尘的气质显得更加令人瞩目。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拿着一本薄薄的乐谱在看,脸上只有一种属于演奏者的、专注而宁静的气场。

那是属于“秦露”的另外一面,或许也是更为人所知的一面。

我没有打扰她。

“社长,”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紧张吗?”

她看起来没有转头,视线也还在乐谱上,不熟悉她的人八成会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区区走个过场,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压低声音回敬道,“倒是副会长,一会儿领奖,一会儿又要比赛,可别在台上走错地方。”

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但没有再说话。

“下面,有请本学期期末考试中,取得年级前二十名优异成绩的同学上台接受表彰!”

随着主持人高昂的声音响起,我深吸一口气,在一片嘈杂的掌声中,跟着队伍缓缓走上舞台。

穿着华丽礼服的少女也在此刻同时迈开了脚步,与我并肩而行。

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刺眼。我能感受到台下数千道目光像潮水般涌来,感觉心里揪了一下。

甚至还能听到观众席前排传来一些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哇,那是活动中心的副会长吗?好美的一个学姐。”

“让我来仔细看看旁边的人,验验我们学校各位学霸的颜值成色。”

唉,嗜血观众,你们窃窃私语能不能小声点,尊重一下窃窃私语这个词好吗。

我目不斜视,努力维持着一副“我什么都听不见”的淡定表情,但微微发烫的耳根还是出卖了我的一点不自在。

身旁的秦露倒是显得从容不迫。她仪态端方地站着,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专属副会长的标准微笑。

校长开始发表冗长的讲话,我开始进行习惯性的神游。正在脑海里征服了极寒凛冬大陆,准备挥兵向苍狼遗嗣之原进发之际,一个极轻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

“社长,一会儿鞠躬致谢的时候,角度别太深。”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我怕你直接睡倒在台上。”

“……”我真服了这家伙了。

“放心,倒是副会长下午可别太紧张,毕竟比赛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感觉到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哼”了一声。

终于,轮到我们上前领奖。我们一前一后从校长手中接过印着烫金字样的荣誉证书,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并肩站到了舞台中央,面向台下鞠躬致谢。

在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的目光扫过台下。在前排的嘉宾席,我看到一位穿着剪裁得体套装的中年女士。她没有鼓掌,只是保持着典雅的坐姿无声地看着舞台,面色沉静。

当她的视线落在秦露身上时,我注意到,秦露脸上的微笑似乎标准了千分之一度,略微放松的姿态也下意识地挺直了。

她们长得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双面对其他人即使带着笑意也显得有些疏离的眼睛。

那个位置的人大概是选手家属吧。

我又想到那张排得满满的日程表。这么看来,副会长云淡风轻的样子下,大概也承受了不少压力。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送各位优秀学生代表退场!”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我们转身走下舞台。在回到后台的阴影里时,我听到秦露极轻地、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后台里获奖同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边聊天边走回观众席。而她却一个人待在角落,背对着人群,静静看着手里的乐谱。

那个背影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没有打断她,转身默默地走下了舞台。

我回到台下,四处观望了一会,看到了笑眯眯地朝我挥手的小夏,但没找到他们两的位置,于是拿出手机打开了我们小群。

自定义名称:还没找到你们两个,要不你们先直接拿横幅上二楼的指定位置挂吧,待会比赛要开始了。

跑步不看路:收到,我去左侧就位

画到一半断铅芯:收到,我去右侧就位

一颗软糖掉海里:收到,我在下面帮你们看方向

我抬头望向二楼看台,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栏杆后晃动。就在这时,主持人再次登台,激励了各位南高学生以后也要不懈努力,勇攀高峰之后,宣布了本校承办的市高中生钢琴表演赛即将开幕。

自定义名称:开摆!

两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从二楼看台缓缓展开。

但……好像有点歪?

一颗软糖掉海里:右边好像有点低,柚子学长再往上拉一拉!

跑步不看路:明明是柚子那边太高了!

画到一半断铅芯:猫猫觉得你说得不对.jpg

可能我现在的位置就有点偏,所以感觉两张横幅都是歪的。但是台上的主持人站的位置很正,他看着二楼看台上那两条歪歪扭扭、一蹦一跳的横幅,眉毛有一点微微地颤抖。

自定义名称:我也不知道歪没歪,但是快来不及了各位,按小夏的摆好固定吧

遇事不决,相信小夏。

他们也非常信任小夏,也可能是感觉等选手开始演奏的时候横幅晃来晃去影响不好,于是没有回复消息,很快就把横幅固定好了。

就在这时,礼堂的灯光暗了下来,全场瞬间安静。主持人宣布市级钢琴表演赛正式开始。

一位穿着西装的少年弹奏了一曲激昂的《革命练习曲》,力量感十足,但似乎在细节上有些许瑕疵。

紧接着,一个看起来很文静的短发女生,带来了一首德彪西的《月光》,意境优美,流水般的曲调在场内蜿蜒。

还有一位选手,因为太紧张,在中途出现了明显的错音,最后只能红着眼眶匆匆鞠躬下台。我看得都有些不忍心了。

我虽然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但也能从这形形色色的选手中感受到赛场的残酷与魅力。每一个今天能登上舞台的人,背后一定都付出了日以继夜的努力。

一位又一位来自不同学校的选手登台,献上他们精心准备的曲目。终于,轮到了那位听说被誉为“夺冠热门”的外校选手。当主持人报出她的曲目时,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要演奏的,竟然也是李斯特那首以高难度著称的《钟》。

这首曲子的旋律华丽辉煌,技巧艰深,完全足以展现演奏者的水平,但同时难度又恰好处于一个刻苦练习能够达到的范畴,不像某些更艰涩的曲目那样遥不可及。

所以,她跟副会长好巧不巧地选了同一首曲子。

她的演奏堪称完美,音符如同暴风雨般落下,技巧无懈可击,引得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连小夏都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她居然是一年级生吗,感觉好厉害呀。”

我感觉台下第一排的那位女士表情似乎变得更严肃了。

隔着厚厚的天鹅绒幕布,前一位选手弹奏的《钟》的旋律,依然如同潮水般清晰地传来。每一个音符都精准、有力,充满了无可挑剔的技巧和辉煌的气势,在评分的标准上几乎已经做到了最好。

秦露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只是搭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捏紧,显得内心并不那么平静。

她好像看到评委的点头赞许,以及第一排的母亲,听到这样的演出,脸上是否挂着和去年一样的表情?

秦露感觉有一点累,她想把这首曲子——像之前练习过很多次的那样,不出错地弹完,完成最后一个待办事项,然后回家休息,就这样睡到明天早上。

主持人再次登台:“感谢这位选手的精彩表演!接下来,将由本校的学生代表,同时也是上一届的冠军——秦露同学,为我们带来她的演奏!”

少女轻轻摇摇头,抛却心中的杂念,理了理自己粉色的长发,缓缓走上台前。重重的聚光灯下,显得她的脸色更苍白了一些。

但二楼的看台好像多了两张红红的东西,在舞台上看起来非常显眼。

左侧挂着的横幅写的是:“神潜河川待知音,一曲金声落梁尘”。

内容好像是没什么问题,大概是想表达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氛围,就是这个什么河什么神的,少女总觉得有种莫名地熟悉感。

再看一眼。

少女的目光有点好奇地投向右边的横幅,想看看社长他们又写了些什么。

右边的横幅上写的是:“任他流水惊四座,且待粉墨独登场”。

其实他们两个本来想把“粉墨”改成“粉毛”的,在我的全力阻拦下这篇横幅和我未来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她微微一顿,随后露出了上台之后的第一次笑容。

要说他们靠谱吧,这个横幅的内容又有点特立独行;要说他们不靠谱吧,自己还挺喜欢这个感觉的。

“任他流水惊四座,且待粉墨独登场。”她轻轻地念了一遍。

算了,既然有人听,那还是尽量投入一点吧。

秦露在钢琴前坐定,久未上妆的红唇轻启,调整了一下呼吸,隔着遥远的距离,朝评委和观众席这边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坚定地将手指放到琴键上。

“我来粉墨登场了。”

如果说,前一位选手的《钟》,是一场技巧的狂欢,是暴风雨般席卷一切的辉煌。

那么,秦露的《钟》,则更像一首写在日记本里的、带着一点小情绪的诗。

她的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时而轻快如林间雀跃的阳光,时而厚重如黄昏教堂的晚祷。轻快的段落似乎潜藏着少女做完习题后轻伸懒腰的惬意,厚重的音符好像流露出少女狡黠的目光下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琴声不像是完美无瑕的艺术品,反而带着一点小小的任性与洒脱,不为了评分而演奏,只是想弹出一曲独属于少女此刻的、独一无二的心情。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礼堂里的片刻寂静随后就被掌声掩埋了。欢声或许没有刚才那般震撼与狂热,却带着一种绵延不绝的力量,久久不歇。

后面的几位选手似乎也受到了她演奏的影响,表现得格外投入,没有再出现因为紧张而出现重大失误的情况。

在最终的颁评分环节,那位技巧完美的外校选手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今年的冠军金奖,而秦露,则获得了亚军银奖。

当她捧着银色的奖杯走下台时,脸上没有丝毫的失落,反而挂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的微笑。

她与我们擦肩而过时,只是悄悄眨了眨眼,便径直走向了礼堂门口,走向了那位正在等她的、表情复杂的母亲。

我们几个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打扰。

……

那位女士的脸上似乎还是很严肃,她接过少女手里的亚军奖杯,想在思考着要说些什么。

“妈妈,我下次会努力的。”秦露抬起头,先开口说道,“虽然也不知道下次能不能赢,但是我今天弹得很开心。”

穿着礼服的粉色少女在微笑,看起来并不沮丧,只是对上母亲的视线时显得有一点紧张。

作为家长,可以像以前一样批评她对比赛不够重视,或练习得不够认真。打击可以让她在磨砺中成长,投入更多的毅力面对未来的挑战。

但今天看着女儿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她突然一时拿不定主意。

说她不够努力吗?自己的女儿从小就一直是非常努力的孩子。

一路走来,作为人生已行至中途的父母,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人未来都会遇到一些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克服的困难和挫折。到那个时候,一直驱策着女儿的自己又要说些什么呢?

演奏结束后那片经久不息的掌声,不仅仅只送给冠军,更是送给每一位登台的演奏者。然后又突然想起二楼看台挂着一幅“任他流水惊四座,且待粉墨独登场”的横幅,比起千篇一律的加油口号,这幅写的东西确实有点意思。

思绪忽然回到了十几年前的一个午后。

小小的女儿,踩着板凳才能够到琴键。她用稚嫩的手指,弹完了一首错漏百出的《小星星》。弹完后,她没有沮丧,而是兴奋地转过头,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期待父母的表扬。

自己当时也是这样为她鼓掌的吧。

为人父母,总是期望孩子能站上更广阔的舞台,拥有更多的选择,不必像自己当年那样留下遗憾。

但即便登上再广阔的舞台,我也只能提醒她弹出完美的音符,却不能教会她弹出动人的旋律。

那身为了比赛而精心挑选的白色及膝礼裙,勾勒出少女日渐挺拔的纤细身形。平日里因校服而束起的粉色长发,此刻被编成优雅的发辫,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耳畔,随着夕风轻轻晃动。

那个要自己牵着走的小女孩已经忽然出落成了这样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已经能够用自己的旋律赢来满堂的掌声了。

穿着华服的女士略显沧桑的眼角渐渐缓和下来。她把奖杯收起,轻轻地帮女儿理了理鬓边的一缕乱发。

“今天的表演很精彩,”她轻声说,“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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