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涅莉尔又一次打开盒子,她取出一根钉子,放到我的手掌心里:
“因为感受不到魔力,我连哪颗钉子是附魔过的都不知道,只能通过颜色来粗略地做出判断。你看,钉子上有这种直观的暗黄色魔力附着,像生锈一样,就很可能被我附魔过。更加可笑的是,我不能单独选中特定的钉子进行操纵,一旦发动魔法,就一定是同时给所有附魔过的钉子施加相同力道、相同方向的力。”
好像是在自嘲一般,涅莉尔干笑了一声,继续诉说着她的故事:
“那起事故,就是因此而起。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比你老家还要遥远,那块地方很不太平,家里没什么实力,经常被街道上的地痞流氓欺负。我那时的性格,不像现在这样好说话,吵架甚至动手可谓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我和试图勒索的流氓团体发生冲突,我这身板,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情急之下,我用随身携带的钉子回击。一阵骚乱后,不知怎么的,有一颗钉子被抛飞出去,我在忙乱中,为了攻击眼前的流氓,刚好施加了一个斜向上的力……”
“那颗钉子刚好击中了路人……?”
我揣测着,老师经常跟我强调,如果魔女们盲目使用自己不熟悉的魔法,很容易引发事故,那根仓促射出的钉子令人不安。
“是这样的,巧合之下,击中了正巧在路边的、一个年纪比我小很多的女孩,而且还精准地戳进了她的左眼。伤势很重,虽然医生及时赶到,却无力回天。那时候的我啊,也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只是觉得我主观上并没有恶意,以巧合为由,把责任完全甩给了那个流氓团体,拒绝道歉和赔偿。”
“所以被遣送到魔女协会了吗?”
“是的,那几个流氓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但都没有构成重伤,最后是判了我故意伤害罪,一共三年刑期。因为案件牵扯到魔法,协会介入其中,要求先将我遣送至自己的机构内进行管制,让我正确认识魔法,代替一部分刑期。”
协会介入与魔女有关的案件,也不是什么非常奇怪的操作。
简单地剥夺人身自由,拘押几年的时间,并不能让魔女罪犯们认识到自己魔法潜在的危害性,很容易再次发生事故。协会的职能之一,就是给予魔女罪犯们适当的引导,帮助魔女们把魔法用在正当的地方。
“当时这么处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感受不到魔力的特质,与专有的魔法能力产生了冲突,她们觉得这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折腾了两年,摸清了规律之后,协会以人手不够为由,安排我参与战斗工作。工作期间,认识了丈夫,结了婚,之后有了孩子……剩下的刑期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了。我是个‘法外狂徒’,害怕不?”
很难害怕得起来,我更意外她说自己有孩子了……我如实发表自己的意见:
“说实话,很难想象您已经有孩子了……”
“你这话可真是越发无礼了。我不止有孩子,还有了两个。丈夫不计较我的过往,我们组成了圆满的家庭。当了母亲后,我对那起事故有了更深的感触。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女孩的母亲赶来后,哭得撕心裂肺,大喊着要我付出代价——哪怕过去十年了,我还常常在梦里重复播放这个场景。如果我的孩子遇到这种事情,也许我只会更加过激。”
“您说的‘诅咒’,就是指放不下那段过往吗?”
“这只是一小部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打听那个女孩的下落,只是不断地懊恼着当时我那令人生厌的恶劣态度。后来丈夫通过关系,了解到她的近况,如今她也走出了失去一只眼睛的阴影,迈入了新的生活,我得到了她的原谅。还没放下的,只有没能付出该付出的代价了。等孩子长大一些,我准备把剩下的刑期服完,给自己一个交代。”
“那么,真正的‘诅咒’是……”
“是缺失了掌控的魔法能力本身。”
我从未想过,令人憧憬的魔法也变成了无法摆脱的诅咒。见我不太能理解的模样,涅莉尔继续讲述着她的心路历程:
“你来这里,也有两年了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为了掌握魔力感知,用自己的方式付出过努力。我当时,是拼了命地想要补足这个缺点的。我一门心思地想要学会魔力探测,尝试了五花八门的办法,都没有一点效果。”
“有过,我很快就放弃了。”
我的确买过魔力感知学的书本,也尝试过号称能开发魔女潜力的玄学方法,但都以失败告终。那时,我意识到天赋这种东西,强求不得,也就不再执着。
“没有办法,我只能在其他魔女的测试下,慢慢摸清了自己的魔法规律,再一次体会到赋予我这能力的神明,有多么不讲道理。比方说,最多同时用魔法操纵的钉子数目,是附魔时间最近的五根,给第六根钉子附魔后,就不能再操控第一根钉子;再比方说,附魔的有效时间是72小时,超出72小时,钉子上就检测不到魔力,但暗黄色的颜色,在附魔的18个小时后,就会提前褪去。我和钉子之间的极限距离是十米,超出这个值,螺钉就不再受到我这念力魔法的控制了。”
好复杂的规律……这让我对芙拉姆以前说的“魔法中蕴含着繁杂的细节”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不摸清规律,就会出现意外,魔女们在享受魔法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受到了客观规律的制约。
“因为我没有魔法感知能力,刚开始那会儿,我的魔法掌控力也非常差,后来才克服了这个毛病——你刚刚看到我用魔法的样子了吧,扣住十指,抱成拳状,这是能最大限度凝聚魔力的姿势,会让操控魔法精准得多。
“总而言之,单单听起来简单、仅仅是操纵钉子的念力能力,有成吨的限制和条件,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改变。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同时操纵的钉子最多是五根,而不是四根或六根;有效时间是72小时,而不是更短或更长?”
从她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一股无力感,这也是我来到庞勒普顿后,不再对魔女这个身份抱有憧憬的原因——魔女从来都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无法改变,也没办法……关键是,你觉得我的魔法,能发挥什么作用?”
“组装家具时拆卸、装配螺钉零件……”
我顺着涅莉尔的问题,思考这个她独有魔法的作用,还真的是想不到,平日里还有什么使用这种魔法的场合。
“能充分发挥作用的地方,只有杀人。这是杀人的魔法。”
涅莉尔取回了我手掌心里的那根钉子,在她的念力作用下,这根钉子向下运动,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对比其他念力类魔法,我对钉子施加的力量,可以达到非常大的量级,给到运动中的钉子极快的速度。锋利的钉尖以巨大的力道打入人的要害,足以在短短一瞬间,夺走别人的性命,还不仅如此——钉子体积小,速度快,常人很难防备。
“但若要用这能力来战斗,就不得不面对种种问题。最麻烦的,就是如何避免魔法使用不当,引起误伤。研究所那边的工匠们,特意给我做了这个具有绝缘效果的盒子,放置在盒子里头、合上盖子后,即使附魔过的钉子,也不会受到操纵魔法的影响。
“这远远不够,在月之旅团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顾虑会不会重蹈十年前的覆辙。心理医生跟我说,这是十年前那起事故产生的创伤应激障碍。我打击了很多罪犯,担心报复,久而久之,又变得离不开自己的特殊能力。我必须每天固定时间附魔一次,钉子随身带在身上,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焦躁不安。
“掌握一种不能自在操纵,随时都有可能误伤无辜的魔法,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魔法的瑕疵,每天在苦恼中度过,这便是‘诅咒’的真面目。”
“您会觉得,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使用魔法的能力,这样会更好吗?”
“不会。”涅莉尔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根本没有用不了魔法的‘一开始’,不是么?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说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背:
“跟我一对比,你这种情况,也算不上什么坏事了,至少伤不了人。”
“我还没到需要用他人的不幸来宽慰自己的地步……不过,谢谢您。”她说了这么长的故事,原来是为了让我好受些,我真挚地回以谢意,“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那些异想天开的魔法是自己能触及的东西,只是有些迷茫……”
“迷茫什么呢?”
“毕业后怎么办,要不要回家,之类的,有时也会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过来……”
“是你老师的问题,也只有她,老是把不要后悔之类的废话放在嘴边。就算你哪天开窍掌握了预知未来的魔法,你还是会后悔,谁不会后悔呢?要我说啊,等你毕业以后,无论你是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到老家,你将来都会后悔自己没选择另一条路。”
“呜……”
“我也经历过你这样的阶段,后悔是人成长的必然经过。接下来的心灵鸡汤,你可以当我在不负责任地乱说——只要没有招致最坏的结果,选择就不存在孰对孰错,选择了哪条道路,大都可以昂首挺胸地直面接下来的遭遇。
“因为你做了离开家乡的决定,所以你见识到了从未见过的世界,所以你会在这么喜庆的日子,一个人跑上来哭泣,然后被不认识的故事大王,拉到楼顶听了又长又臭的故事。这不都是你选另一条路,就不会有的收获吗?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若没有十年前的那桩事情,我就遇不到爱人,不会有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言尽于此,放烟火的时间到了,我也该下班啦!”
涅莉尔伸了个懒腰,摆了摆手,做出告别的手势,她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通往楼顶的小房间里,留下了我一个人。
外面放起了灿烂夺目的烟火,好漂亮……
这个打扮奇特的魔女不由分说地介入我一个人的哭戏,却又不负责任地离开,真是个过分的家伙……
*
后来,我在魔女协会的大楼里,又碰到过好几次涅莉尔。
每次见到我,她都会打招呼,时间长了,我和她也熟络了起来。
读书的第四年,我忙于繁重的学业,有一整年的时间没见她,没想到,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又和她扯上了关联,还遇到了极其糟糕的状况。
我承认,事件发生后,我确实后悔自己做出了留在城市里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