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书本,我将手中的《锈钉魔女杀人事件》放回床头柜上。我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把身子倚在床头板边,心情有些郁闷。
这部侦探小说的解答篇长得惊人,不计其数的“螺钉”字眼让我读到后面,竟觉得这两个字特别陌生,这种现象貌似被称为“语义饱和”。
同为推理迷的朋友有过一种观点,认为检验侦探小说的质量,有个很简便的方式,即看解答在整部作品中的篇幅占比——若谜面大量注水、案情又很简单,解答的篇幅占比,当然就会很低;反之,若线索详实、逻辑充分,解答的篇幅占比就不可能很低。
若以这个方法来评判,这本《锈钉魔女杀人事件》算是不错的侦探小说……吗?
我认为算不上,虽然本作的解答篇用大量篇幅堆足了逻辑推理的“量”,却没能兼顾到逻辑推理的“质”。绝大多数的逻辑,只是用事实将可能性做了简单的排除,一口气顺着读下来,找不出令人叫绝的逻辑切入点。
矮子里拔将军,为了得出“凶手先后调换两颗螺钉”和“约翰遇害案中不存在魔法”的结论,侦探的推理用到了看似复杂的表格,但与魔法设定的结合却过分生硬,有种回到学生时代被按着头做题的既视感,庞杂的文字描述令人头晕目眩。
较真地看待逻辑推演的过程,有好几处推理其实经不起推敲,侦探的解答最后也被证明是错误的。好的推理,读起来应当让读者感到惬意,本作显然不在此范畴内。
我想下这个结论,却又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努力——书中这些繁琐的推理,就是我几天前给出的解答。把一个业余推理作品爱好者情急之下硬来的推理,像模像样地写成小说,这是什么时髦的新型处刑方式么……
而且,这本小说的主人公之一,竟然还是我自己。
*
病房门口传来了“咔”的刺耳声响,是伊芙蕾进来了。
她拿着刚加热好的毛巾,踱步来到我的床边,替我擦拭起额头,额头上传来一阵阵湿热的触感,很舒服。
“有劳你了。”我半躺在床上,像是一条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恢复意识后,我跟她说过好几次,自己没有大碍,不用麻烦她费心照料,可她却表现得很强硬。既然她这么坚持,我也没必要抵触,毕竟被关心的感觉,也算不上坏。
“你感觉好些了吗?刚刚在路上和医师聊了下,她说之后只要正常休息就行,我们晚点就可以去办出院手续。”
“我刚开始就跟你说过,没事的。怎么感觉你跟我监护人似的。”
“搭档本来也可以算是监护人。”伊芙蕾放下毛巾,从门边上搬来一把椅子,坐到我的床边,把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你失去意识这么多天,不可能不担心。”
“别管这个了,这本小说是怎么回事?”我再一次拿起床头柜上的小说,“我更关心这个,这是什么新型整蛊,不会是你写的吧?”
今早醒来后,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本名为《锈钉魔女杀人事件》的小说。
明明不是市场上流通售卖的出版物,这本小说的装帧却搞得相当正式,让我想到民间私自翻印的盗版书籍。小时候,我就经常读这样的小说。
一看到书的名字,我就有不祥的预感,快速翻了几页,果不其然。
不仅我成了小说的主人公,身份不详的作者还花了大量笔墨,详细地描写了我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虽然其中提到的部分细节和我记忆中的细节不完全吻合,但小说里面提到的种种黑历史,还是让我好几次产生把书撕了的冲动。
小说有约一半的篇幅,以主人公洛蕾亚的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故事,因而还涉及到很多洛蕾亚的心理描写,大多贴合我的个性。
能写出这些心理活动,说明作者应当比较了解我,这才让我怀疑起伊芙蕾来。
“不是我,我不会写小说。如果我是作者,小说里面这个叫伊芙蕾·诺顿的角色,就不会是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形象了,我也是受害者。”
有道理,这家伙刚才还面不改色地对我做出毫不修饰的肢体接触,这和小说里那个话都说不明白的自闭魔女简直判若两人——在以洛蕾亚为第一人称主视角的故事部分里,伊芙蕾·诺顿是一个意义不明,卖萌都卖不明白,只会怪叫的吉祥物角色。而到了伊芙蕾本人的主场,她又变成了旁观洛蕾亚表演推理的摄像头工具人。
“所以,是哪个低级趣味的家伙写的?至少,这本书应该是你在我睡着时,放到我的身边,引导我醒来后打开来读的吧?”
“看了这个,你就知道了。”
伊芙蕾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从柜子下方的抽屉中取出几张稿纸,递给我。
我接过稿纸,稿纸的内容一共是两个短篇,可以看作是《锈钉魔女杀人事件》的附加部分,标题分别是“如堕烟雾”和“魔女的挑战状”。
第一篇“如堕烟雾”中,描述了初看会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异经历,如果这是一部连载小说的开头,读者多半会被直接劝退;
第二篇“魔女的挑战状”则采用了第二人称的叙述,揭示了“如堕烟雾”这一篇中主视角的彷徨之魂身份,自称是“时之魔女”的魔女给彷徨之魂看了她改编的小说,要求它推理出雾淞馆一案的部分真相,并给出一些提示。
“作者是‘时之魔女’玛兹露卡,她用再现魔法偷窥了我们调查案件的经过?”
我仔细地阅读完这两个附加短篇,魔女的提示可谓直截了当,我几乎瞬间就知道“尚未被揭晓的真相”了。至于那个号称“能一秒速通本案中被掩盖的真相”的矛盾,估计只是个最低级的字谜,这个玛兹露卡还真是能吹牛。
“嗯,玛兹露卡用魔法再现了我们在雾凇馆的那几天,飞速改编出了这本小说。你陷入昏厥后,她让那位不知道具体名字的彷徨之魂带着实体小说、还有这两组稿纸,找到我,讲述最后的推理,结束了契约中的最后一项委托。我觉得你有必要也读一下,了解下这起事件背后的真相,所以就把小说放在这里了。”
“呃……这位‘时之魔女’女士不会还用魔法复现了我的成长经历吧,她是怎么知道我这么多不堪回首的过往的。”
有个我不认识的家伙,暗搓搓地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使我汗毛直立。对此,伊芙蕾也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本来就是个,嗯……怎么说呢……非常恶趣味的魔女。把我描写成小说里那个形象也是她故意的,那其实是我原本的样子。”
“啊……?”
我大受震撼,什么叫“原本的样子”?在我面前、正侃侃而谈着的伊芙蕾,和小说里那个怯弱的伊芙蕾,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形象。
“我现在这样,可是经过了百分之一万的超额努力,其实……哎,这不重要,也可能是玛兹露卡的文笔差到写不来人物的地步,所以描写一个沉默寡言的自闭助手,能让她省心很多。据说她写完这本小说以后,还找编辑问能不能出版,对方说这本小说的文字叙述水平根本达不到出版物要求,出版社不收。”
听闻出版社不收的消息,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要是真的出版了,我多少得状告出版社侵犯我的个人名誉。协会上层的魔女惹不起,出版社或许还可以碰一碰。
“编辑是对的,这本书的人物塑造标签化,还使用了极为混乱的叙事方式,时间线反复横跳,文笔幼稚,中间第一人称视角的切换也有些莫名其妙,人物和故事的叙述更是堪称灾难,阅读体验很差。”
我本想顺带着批评一下这个叫玛兹露卡的魔女语言贫瘠,但不好意思开这个口,这无疑是五十步笑百步。
“玛兹露卡小姐好像说,她原本想用更复杂的双线叙事,将回忆部分和调查部分穿插交替着写,这样方便弥补侦探小说后期进入搜查环节时,往往会出现的大面积枯燥乏味家访调查段落的缺陷。”
“幸亏没这么搞,现在这个故事节奏已经足够灾难了。讲道理,屡次出现的回忆部分压根就没有什么必要吧,故事稀烂,而且谁会愿意看一个16岁女生的过去啊。”
“你这就有失偏颇了,起码我愿意看,而且是喜欢看,我想要更了解你。”
这家伙,好像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啊,我决定当作没听见。
“这不公平,我的过去都让你知道了,那你呢?我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小说里面,你有提到,你和大作家奥菲莉亚,那位‘戏曲魔女’有关系,是真的吗?”
“也没有都知道吧?至少有件事情,你还瞒着我。”伊芙蕾凝视着我,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罢了,要是我直接问你,你多半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过去。还是来聊聊雾凇馆的案件吧,彷徨之魂认为你的推理大体上没有问题,但最后的环节出了偏差。你现在看完这两个附加短篇,已经知道了吧——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推理出真相的侦探,已经更改为那位来自异世界的彷徨之魂,而不是我了。我的使命早就结束了,不该再让我推理了吧?”
“彷徨之魂已经回到自己原先的世界了,还请你暂时把侦探的角色当到底,这点程度的推理,应该难不倒你的。”
“好吧,真是强人所难。”我再一次翻开《锈钉魔女杀人事件》,“如果核心推理没有问题,凯西小姐的凶手身份是板上钉钉的,这样的话,偏差就出在共犯上了——凯西的共犯不是约翰,而是多萝西。凯西利用逝去之人不会说话的便利,在主动交代案情的过程中扭曲了事实,掩饰了共犯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