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触的原因吗……”我啜饮起伊芙蕾递来的水,“怎么说呢,从家乡来到庞勒普顿以后,我才发现城市里的人们,已经离不开魔科学的造物了。魔力的应用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不可阻挡的大势。经过魔女协会几代人的不懈努力,魔女们的魔法总算被大众接受,这种关头,你觉得大家会如何看待一个来路不明的、能力是消除魔力、让魔女们用不了魔法的‘魔女’?”
“你认为自己会因此而遭到歧视吗?”
“不算这么严重,我认识的魔女们都是很明事理的人,从来没有谁因我的能力而对我显露出敌意。更多是我跟自己过不去,我怀揣着成为用魔法办好事的魔女的梦想离开家乡,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毁灭魔法的存在,小说里写道,洛蕾亚的童年梦想,驶向了始料未及的偏离方向,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即便是老师,我也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的心声,伊芙蕾安静地倾听着我的话语,我决定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去:
“我以前觉得,自己的能力很没用,无论对谁,都是这样。玛兹露卡在人物介绍中给出的‘无效’二字,真的很贴切。对于主张魔法至上的狂热者,我否认了魔法的神圣性;对于因独特魔法而获得崇高地位的高阶魔女,我否定了她们社会地位成立的根基……我本质上还是魔女,就连那些主张铲除魔女的魔女猎人,也不会待见我的存在。
“我也知道,这是没来由的自卑情结在作祟,没什么道理。尽管没有歧视和敌意,但得知我的特殊能力后,别人的反应,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说里有写,我来到魔女协会总部以后,要做魔女潜能相关的各种测试吧,因为我的能力很特殊,我总觉得自己像什么珍稀的实验动物。好奇、困惑、狂热、惊讶……研究员们带着不同情绪的目光,一齐打量着实验室内的我,她们说研究我的能力,也许能给魔力和魔科学的研究带来新的突破,这反而让我觉得很害怕。”
“当时,协会有对你做不太人道的研究吗?”
“没有,几乎是严格按照规范进行。据说有研究员申请做更深入的实验,但协会上面没有同意。芙拉姆小姐后来还跟我道歉,说因为自己当时欠考虑,没想明白就把我带入了魔女们的世界,给我造成了本不该有的负担。后来她主动提出担任我名义上的师傅,并以一直没有成果为由,要求停止对我的研究,之后研究就不了了之了。”
“你现在,对自己的能力了解多少?”
“和你推测得差不多,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让周遭的魔法失效、魔力也会一并消失,但影响对象局限于魔女,不会干扰装置的运作。怎么样才算遭到危险、影响的范围具体能达到多远,没有像涅莉尔小姐的魔法那般详尽的结论,我只知道个大概——那天我胳膊上划的口子还挺深的,肯定触发了能力生效的条件。发动能力的代价是消耗体力,所以我才会晕过去好几天。如果我愿意,也可以主动发动魔法,虽然在研究结束以后,我几乎没有主动用过这种魔法就是了……
“涅莉尔小姐在天台上跟我聊天时,安慰我说,至少我的能力不会有副作用,到不了被恶意之人利用而失手杀人的地步,但我现在又不自信了。如果有人反过来利用我被动防御的特点,让同伴的魔女失去能力……那我岂不是变成了中立性质的战术威慑武器了吗?出院以后,我就准备递交辞呈,回老家去——”
“你的能力已经被那帮魔怔的家伙知晓了,就算你逃回家,她们也不会放过你。你一个人要怎么保护好自己?协会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离开的。”
伊芙蕾的意见一针见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从复杂的事端中脱不了身了,逃避不是办法,也许还会连累到家人。
“她们让你监视我的活动,每个月写报告,还有什么要求吗?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还偏偏让你来?”
她说自己以前是小说里那种怯懦、说不来话的模样,大概也有一段不愿回忆的过往,对此我也不是毫无头绪:
“没有透露得很详细,她们只是说,你的魔法有失控的风险,必要关头,让我用能力帮你刹住。我问为什么还要写报告,她们说你也是重点关照对象。”
伊芙蕾前倾身体,用手势示意我给她腾个位置出来。我一头雾水往左挪了挪身子,给她腾出一部分床的空间,她顺势盘起腿坐在我的身边,这是要做什么?
“你与我分享了自己的秘密,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轮到我说说自己的故事了。你觉得什么样的魔法能力,会让协会安排专人盯着,担心失控?”
“是一种很危险的魔法吧。”
“我的魔法,是毁灭的魔法。她们说,如果我彻底失控,最坏的结果就是,毁灭掉我们现在身处的整座城市,我没有开玩笑。”
伊芙蕾的表情相当认真,能看出来她的确没开玩笑。老实说,她的坦白并没有给我很强的震慑,种种迹象让我早就猜想到我的搭档是个危险人物。
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如洪水般涌入大脑的信息让我全然麻木,我都懒得装作很吃惊的样子,淡定地说道:
“我大概,也许有想过,没准可能就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还会觉得自己的能力没用,是无效的魔法?因为你的魔法,我们才能组成搭档,你的特殊能力和我相契合,你没有想过吗?”
“如果是这样,我希望我的魔法永远不要有这样的用武之地……”
“你解决了雾凇馆外面的恐怖袭击,保护了大家。”
“如果我没有意外暴露能力,你们就不会被袭击。”
“你这家伙!如果推理出了作案凶手的你是无用的魔女,那我算什么!”
伊芙蕾几乎是直接压在我的身上,对着我狠狠地来了一记头槌,她双手撑着床头,这姿势让我联想到了戏剧里偶尔能见到的壁咚。
贴得好近!我感觉自己的额头急速升温。
“我们在这里聊的,几乎都是异世界来客的推理,是我一直在狐假虎威……”我们的额头紧贴在一起,“在雾凇馆时,也是这样,我对案件还没有头绪,你却已经赌上自己的名誉指认凶手,我绝不允许你否定我眼中闪闪发光的,名叫洛蕾亚的搭档啊!”
她骤然的情绪变化让我猝不及防,这是怎么了?
“奥菲莉亚说,如果我一直都维持着封闭自我的状态,就永远不可能克服梦魇,也不会找到想要的答案。她说服我与一个同龄的魔女组成搭档活动,认为她能成为我的榜样。我给自己披上了一层看似能正常交流的外壳,但我一直都很清楚,这只是逞强的伪装。小说里那个怯弱的伊芙蕾,才是真正的我——”
伊芙蕾的声音带着哭腔,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情绪,一时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认识的那个伊芙蕾,一直都是“现在的她”的伪装和逞强吗?
我得了解她陈述的“梦魇”和“想要的答案”分别是什么,好让她平静下来。
轻抚着她的后背,待她的啜泣声减弱,我提出最后的问题:
“对不起,我自顾自地发牢骚,让你伤心了。能让我听一听吗,你的故事。”
“六年前……我家召集来了客人……那几天里……爸爸、还有很多人,都死了……我觉醒了,成了魔女,把整座房子都化作了灰烬,从此成为了梦魇。”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小说里那个叫伊芙蕾的角色、和正紧贴着我的伊芙蕾,此刻真的重合在一起。
“我的特殊能力……是把任何东西化为灰烬的魔法。魔女们很快赶到,把失控的我控制住……之后我就不再说话,每次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那天的惨状……我好害怕,又给别人带来不幸……我话多说不明白,脑子也转不过来,我才是……最没用的魔女。”
“你要如何克服梦魇,又想要什么答案?”
“奥菲莉亚说,未必是我……害死了大家,可能是命案发生在先……我拿她的意见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有这样……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我想知道凶手是谁,但我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当时的情形,这大概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一旦回想起当时的状况,我就可能要面对自己害死了大家的事实,我下不了决心,所以必须遗忘。”
这让我联想到凯西小姐,亲人的接连离去使她不得不相信丈夫没有杀人,这逼迫她决心杀死莫里兹给自己一个交代。
对伊芙蕾来说,大抵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她一定要相信,存在一个未必真的存在的凶手,否则背负了多条人命的她,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我能解决更多的事件……说不定……就有勇气去探寻化为灰烬的真相了。我真的……好没用。我好憧憬,做着推理的……勇敢的你……”
“你心目中的洛蕾亚,也不是真实的我呀。”我抱住伊芙蕾,这么做也许能给她带来一些宽慰,“我既没有查明真相的决心,也没有和凶手对峙的勇气。不瞒你说,在休息室那会儿,我害怕得不得了,声音都在颤抖,得亏是你给我打上了气。做出推理的我有用,那么向我提供了各种调查结论和线索的你,怎么会没用呢?我们之中,缺少了谁,都没办法究明案件的真相啊,虽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依我的性格,是说不来剧场里那种‘让我替你背负一半’的肉麻话啦,我也没有帮助你解决问题的自信……不过,要不要来订个特别的盟约?我被坏家伙盯上,现在连老家都逃不回去了,你的魔法很厉害吧?能请你用魔法来保护我吗?回报的话……你说憧憬着我的推理,想要去解决更多事件吧?我来当帮你做出判断和分析的私人侦探,怎么样?”
“要是我的魔法失控……”
伊芙蕾的声音小得出奇,完全“退化”成了小说里的她。我不禁怀念起刚才还能跟我正常地来回对话的她了,要怎么才能打消她的顾虑呢……
“那就追加一条义务,我要动用自己的魔法,让你不必担心自己失控。相应的,你也追加一条,用好自己的探测能力,当好提供线索的助手角色。我们互相用自己的魔法和专长帮助对方,弥补各自的缺陷,这样,我们都不是没有用的魔女了。”
“真的……可以吗?”
“只要你同意的话,就可以。”我松开环抱住伊芙蕾身体的双手,伸出小指,“咱们打个勾,就当约定成立了。”
伊芙蕾愣愣地注视着我伸出的小指,好似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半分钟后,她也伸出了小指:
“说谎的话……要吞一千根针哦。”
“盟约成立。”
两根手指紧紧缠绕,我感叹起这过于戏剧性的展开,不曾料到,更加戏剧化的事情还在这之后——病房的门被不合时宜地拉开了。
“哦呀,好像看到了很不得了的景象啊。”
进门的是一个带着高高绒帽的女性,我不认识她。
她的个子很高,一撮撮黑色的头发从帽子下方漏出来,打扮得很中性化。她穿着厚厚的羽绒衣,搭配着差不多质感的帽子,看起来格外保暖。
伊芙蕾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立刻从床上弹跳了起来:
“吉特卡特小姐……”
伊芙蕾认识的话,多半也是个魔女,叫吉特卡特吗……好像在哪听过?
“初次见面,洛蕾亚,好久不见,小伊芙蕾。在下‘不死魔女’吉特卡特,能力是——死而复生,负责雾凇馆一案的善后工作。现在过来,本来是要向二位详解答本案中的细节。不过看起来,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
“这么复杂的案情,再说一遍也麻烦得很,就当二位知晓全部内情了。”吉特卡特来到病床边上,递来像是请柬的东西,“有一件新的工作,想委托二位和我一起参与。”
我接过吉特卡特递来的“请柬”,确实是一封装饰精美的邀请函。
邀请函
尊敬的“不死魔女”吉特卡特女士:
您好!
俾斯曼伯爵计划于1月6日在加雷利亚宫举办奇物展览活动,特邀您参加。
计划于本次展览活动出展的奇物包括:
公爵夫人的断头台骰子、维尔涅特的万年自鸣钟、暗黑之渊的螺壳等。
活动当日,凭此函即可入场,期待您的光临!
加雷利亚宫奇物展览组委会
这么古怪的邀请函,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看来又是一桩麻烦事,我抬头望向天花板。
不会又有人要失去性命吧……希望是我多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