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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休息室的长椅上,我辗转反侧,三千给我盖上的薄毯滑落了一半。
梅儿和三千压低声音的讨论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
“……反应很奇特,不是常见的……”
“……刻意针对学校,挑衅意味很浓……”
“……必须加强区域的巡查……”
她们的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试图刺破我浑浑噩噩的状态,但我只是更深地将自己埋进臂弯。
脑子里反复闪回的,不是那些高度腐烂的恐怖面孔,而是健吾傻笑着勾住我脖子的样子,是志月微微脸红着递过笔记的瞬间。
如果…如果他们也被……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我猛地捂住嘴,将翻涌上来的酸水强行咽了回去,喉咙里一片火辣辣的疼。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
“哥哥,还好吗?”
三千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柔和地注视着我。
另一边,梅儿也凑了过来,血红色的瞳孔里少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罕见的严肃:
“喂,脸色比被一脚踹飞的杂兵还难看哦?”
“没……没事。”
我勉强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三千和梅儿对视了一眼。
“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三千的语气不容拒绝,
“教会有结界守护,相对安全。”
梅儿难得地没有唱反调,点了点头:
“嗯哼,巢穴刚被端掉,搞事的家伙说不定正在气头上到处乱窜呢。你一个菜鸟在外面晃,简直是送外卖。”
我知道她们说的是对的。
那种冰冷的恐惧感依然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
最终,我点了点头。
*** *** ***
睡眠如同一场酷刑。
黑暗中,健吾和志月的脸缓缓浮现,但他们的皮肤是死寂的灰白色,眼神空洞呆滞,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流淌着涎水的笑容。
他们穿着校服,一步步向我走来,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为什么……不救我们……”
“一起来吧……成为我们……”
他们嘶吼着,冰冷的手朝我的脖子伸来——
我猛地从长椅上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后背,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
窗外,天光已经微亮。
*** *** ***
我几乎是跑着赶到学校的。
一路上,我的心都悬在嗓子眼,直到冲进教室,目光急切地扫过——
健吾正打着哈欠,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抄着志月的作业。
志月则一脸嫌弃地用笔戳他,让他抄快点。
他们都好好的,活生生的,会动,会笑,会抱怨。
那一刻,几乎让我虚脱,我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扶着门框才站稳。
“哟,今天来这么早?”
健吾抬头看到我,咧开嘴笑了笑,但随即愣了一下,
“呃……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做贼去了?”
志月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没、没什么……”
我低下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
“可能……有点没睡好。”
他们虽然觉得奇怪,但看我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没有追问。
*** *** ***
上课铃响,老师走了进来。
我下意识地瞥向身旁那个空位——
梅儿没有来,明明昨天才“转学”进来。
午休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拿出便当。
我同样下意识地看向教室门口,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便当盒出现。
但是,没有。
三千,也没有来。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悄然绷紧,巢穴、失踪的学生、缺席的梅儿和三千……
这一切像拼图一样在我脑中混乱地拼接,指向一个我不愿承认的、危机四伏的现实。
“喂,”
健吾端着面包和牛奶,一屁股坐在我前面的空位上,志月也跟了过来,
“今天怎么回事?你那元气修女妹妹没来送爱心便当?” 他咬了一口面包,口齿不清地说:
“你们仨吵架了?”
我看着手里便利店买来的饭团,完全没有胃口。
“可能……她们都有点事吧。”
我低声回答,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些,
“我只是有点累了。”
吃饭时,我完全心不在焉,饭团只啃了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
健吾和志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一次凑了过来。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健吾收起了玩笑的表情,粗声粗气地问,眼神里是纯粹的担心,
“从早上就来就怪怪的。”
志月轻轻戳了戳我的胳膊,声音柔和:
“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们说说哦?虽然我们可能帮不上大忙……”
看着他们两人脸上毫不作伪的关切,看着周围同学嬉笑打闹的日常景象,再想到昨夜那血肉地狱般的巢穴和今早公告栏里关于“十余名学生因病请假”的通知……
两个世界割裂的画面在我脑中剧烈地碰撞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这个世界,根本不是我过去所认知的那样平凡无奇。
黑暗就在触手可及的角落蠕动,威胁着要吞噬我所珍视的一切。
而这一次…我缓缓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手。
这一次,我不想再只是被动地承受,不想再只能在事后感到恐惧和恶心。
我想要保护,保护这份看似普通却无比珍贵的日常,保护眼前这两个对我露出担忧表情的朋友。
一股莫名的、沉寂已久的情绪在胸中涌动,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曾为了什么重要的人或事,下过同样的决心。
这份决心,沉重,却也让一直在颤抖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 *** ***
是啊,决心,“过去”也曾出现过的决心。
只是,为什么想不起来我的过去……
无论如何调动思想,尝试去回忆,得到的却只有空洞。
不是不存在的“无”,而是无法回忆的“空”。
仅仅只是意识到这一点,眼皮就无比沉重。
“诶…为什么突然…好……困……”
身体向前倾倒,意识却停留在原地。
*** *** ***
从学校的保健室醒来,窗外已是黄昏。
床边坐着志月,耳边传来的是健吾和三千的交谈声。
三千…也…来了吗?应该是健吾他们联系的吧……
“无法想起过去”这件事,必须得…了解情况……
无法起身,无法开口。
三千向健吾了解完情况后,健吾带着志月离开了保健室。
三千坐到我的身边。
“睡吧,哥哥…”
再次醒来,身处教会中。
刚刚发生的一切,无法理解。
“三千…我…想不起来……”
“诶?什么啊?怎么可能?哥哥肯定是刚睡醒迷糊了吧?”
“但是……”
“再好好想想吧!肯定能想起来的!”
三千的话,让我再一次开始回忆。
原本的“空”,被逐渐浮现的画面替代——
和三千的日常,和健吾志月他们一起长大的日常。
依旧,无法理解。
至少安心了些许,我也是拥有过去的“人”。
*** *** ***
教会里弥漫着温暖的食物香气,与彩绘玻璃窗投下的晨光交织在一起。
我看着三千熟练地将一份明显分量更足的早餐放在梅儿面前,梅儿则像只被驯服的小兽,眼巴巴地望着食物,与平日里那个无法无天的形象判若两人。
很明显,我的疑惑完全写在了脸上,因为三千突然开口了:
“我没有跟哥哥说过吗?梅儿可是我的好朋友哦?”
朋友?
这个词让我更加恍惚。
我看着梅儿迫不及待地开始狼吞虎咽,又看看三千温柔中带着些许无奈的侧脸,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在我的认知里,三千只是个普通的邻家妹妹,是虔诚的修女,她怎么会和梅儿…和一个吸血种成为朋友?!
而且看起来还如此熟稔?
三千在我对面坐下,拿起一小片吐司,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就是个普通的可爱'小妹妹'而已~哥哥你完全不擅长隐藏呢?”
这明显是敷衍的回答让我一时语塞。
然而,就在我试图再问些什么时,吃到一半的梅儿却突然抬起头,像是再也憋不住话似的,嘴里还含着食物就含糊不清地插嘴道:
“三千可不普通!她可是——呜?!”
“梅儿你真是的!!!总是喜欢多嘴!”
三千的反应快得惊人,她慌慌张张地伸手捂住了梅儿的嘴,脸颊因为急切和些许羞恼而微微泛红。
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
我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三千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三千懊恼地瞪了挣扎着发出“呜呜”声的梅儿一眼,松开了手,转而气鼓鼓地握起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捶打着梅儿的肩膀和后背。
“叫你多嘴!叫你乱说!笨蛋梅儿!”
梅儿一边缩着脖子假装躲闪,一边却笑嘻嘻地,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点“惩罚”,反而像是完成了什么恶作剧一样得意。
“好啦好啦,我错啦!”
梅儿嘴上讨饶,眼神却亮晶晶的,她转向我,似乎打算将“爆料”进行到底,
“反正都说漏嘴了嘛!我告诉你哦,所谓的和教会的协议,实际上就是我和三千单方面的约定!至于我的那份‘工资’,则是三千通过一些‘特殊手段’,以普通员工的身份上报教会才批下来的,所以我才那么穷嘛!”
这个信息让我一愣。
我下意识地看向三千,她叹了口气,终于停下了敲打梅儿的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认命的表情,默认了梅儿的说法。
“但是……”
我更困惑了,
“梅儿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是由教会用某个祖的血液培养出来的吗?那按理说,不应该是教会的‘资产’之类的吗?怎么会……”
“正因为是‘朋友’啊,”
三千接过话,语气变得柔和而认真,她看着梅儿,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维护之情,
“一般人都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被当成纯粹的工具利用,对吧?所以,我在某次任务中,让梅儿‘死掉’了。现在对教会来说,梅儿只是一个记录在案的、已故的实验体。而现在的她,是以自由的身份,作为我的朋友和可靠的盟友在活动。”
让梅儿“死掉”?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三千。
为了朋友,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需要多大的权限和魄力?
“三千……你在教会的地位……居然这么高吗?!”
我忍不住惊叹道,这个认知彻底颠覆了我对她“邻家妹妹”的印象。
三千只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似乎想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但梅儿的大嘴巴显然是停不下来了,她像是献宝一样,抢着说道:
“那当然啦!三千可是教会里‘最年轻’的‘执行人’哦!厉害吧!”
“最年轻”的“执行人”?
不过对于我来说,这两个词都充满了疑问。
三千再次对梅儿投去幽怨的眼神,但事已至此,她也知道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虽然全是因为梅儿的大嘴巴……
她轻轻整理了一下修女服的衣角,神情稍稍正式了一些,解释道:
“‘执行人’……简单来说,就是负责处理一些…脏活累活的事情。因此需要强大的战力。”
她顿了顿,但是又立刻补上,
“我说的脏活累活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清理吸血种这些事情而已!只是字面意思!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哦!!!绝对不是哦?!”
“这样吗?那'最年轻'呢?那是什么意思?”
我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向三千。
梅儿则是笑着拍打我的后背——
“这还看不出来吗?梅儿才多小一只?”
“啊!原来也是字面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