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吉萝婷的到来,仿佛给这片区域按下了一个无形的暂停键。
整整一个星期,风平浪静。
没有新的尸鬼报告,新闻里那个令人不安的“现代吸血鬼”也如同人间蒸发,再无声息。
这种异样的宁静,反而像一层薄冰,覆盖在看似寻常的日常之下,让人无端地感到一丝紧绷。
*** *** ***
周五的放学铃声,带来了短暂的解脱感。 回到教会,三千正和吉萝婷低声讨论着什么。
看到我们回来,三千脸上露出了熟悉的温柔笑容,拍了拍手宣布:
“哥哥,梅儿,明天是周六,大家最近都辛苦了,不如一起出去聚餐吧?放松一下。”
她顿了顿,看向我,
“把健吾和志月也叫上,他们虽然是‘见习修道士’,但毕竟还是普通人,也该正式认识一下吉萝婷……前辈。”
在称呼上,三千依旧有些微妙的迟疑。
“好耶!聚餐!”
梅儿第一个跳起来响应,血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对食物的纯粹期待。
吉萝婷则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翠绿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紧张,小声嗫嚅着:
“很、很多人吗……”
*** *** ***
周六上午,约定的地点在教会门口。
健吾和志月早早到了,脸上带着周末特有的轻松。
当三千带着依旧穿着那件宽大风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吉萝婷出现时,健吾立刻发挥了他那不过脑子的热情:
“哦!这位就是新来的……小妹妹?你好呀!我是健吾,她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站在他旁边的志月,悄悄而用力地踩了他一脚,并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可惜,已经晚了。
“小…妹妹……”
吉萝婷的脑袋瞬间垂得更低,风衣的领口几乎要遮住整张脸,露出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她用细若蚊蚋、带着羞窘颤音的声音纠正:
“我…三十二……岁了……”
“三、三十二?!”
健吾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看看吉萝婷,又看看一旁扶额叹气的三千,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不可思议的新闻。
志月连忙打圆场,脸上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非、非常抱歉!吉萝婷…姐姐?他这个人就是口无遮拦……”
“没、没关系的……”
吉萝婷的声音更小了,仿佛希望地面此刻能裂开一条缝。
“好了好了,人到齐了就出发吧。”
三千赶紧出来收拾场面,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餐厅是健吾和志月推荐的,据说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不过我是不用考虑价格的那种人啦……”
*** *** ***
那是一家位于商业街后巷、装修朴实无华的家庭餐厅,木质招牌甚至有些掉漆,但窗明几净,透着一种家常的温馨感。
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午餐时间,店内坐了不少客人,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
我们一行六人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
“欢迎光临,请问要点些什么?”
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边响起,伴随着递上菜单的动作。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这位服务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站在我们桌旁的,是一个穿着普通餐厅制服、系着围裙的男人。
他的头发梳理得整齐,脸上带着服务行业标准的、略显疲惫但努力维持的笑容。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冰蓝色的、淡漠的,曾在结界中如同看待蝼蚁般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是他!
那个以“罗夏”称呼我的男人!
挥手间就用冰棱将我贯穿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一个…服务员?!
我的异常立刻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
健吾和志月的脸色也在看清男人样貌的瞬间变得惨白,志月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显然,他们也认出了这个男人。
梅儿血红色的瞳孔微微眯起,视线在我们和那个男人之间快速扫过,视线多了几分好奇。
三千显然也察觉到了我们几个骤然变化的氛围,她湛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但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
而那男人,在看清我们这一桌人,尤其是我的脸时,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诧异。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那副职业化的表情,仿佛我们只是寻常的客人,而他只是恰巧在此打工的普通店员。
他拿着点单本,语气平稳地重复了一遍:
“几位客人,需要点餐了吗?”
他的声音将我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拉扯出来。
“……是、是的。”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手指有些发颤地接过菜单,胡乱指了几个招牌菜。
健吾和志月也魂不守舍地随便点了些东西。
点餐过程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完成。
男人收回菜单,微微躬身:
“请稍等。”
然后便转身走向后厨,步伐平稳,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眼神交汇从未发生。
他一离开,卡座间的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块。
“……刚才那个人……”
志月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嗯。”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感觉喉咙干涩。
三千压低声音,眉头紧蹙:
“哥哥,你们认识他?他身上的气息……很奇特,非人,但又和常见的吸血种不太一样……”
梅儿则完全没有理解现状,单纯询问道:
“眷属亲认识他吗?”
吉萝婷虽然不明所以,但敏锐地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把自己往风衣里缩了缩,翠绿色的眼睛不安地打量着四周。
*** *** ***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美味的食物放进嘴里如同嚼蜡,所有人的心思都显然不在餐盘上。
男人偶尔会过来为我们添水,或者送上后续的菜品。
他的动作规范,表情管理完美,每一次靠近,都让我们的神经不自觉地绷紧。
但他没有再流露出任何异常,仿佛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打工者。
*** *** ***
聚餐终于在一种煎熬的状态下结束了。
结账时,男人拿着账单走到前台。
我看到他和前台那位笑容甜美的女孩低声交谈了几句。
女孩笑着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下,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弗尼斯先生,要是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事的话,可以提前下班哦?没关系啦~”
弗尼斯……先生?这是他的名字吗?
他对着前台女孩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员工通道。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滋生——
我必须去找他问清楚!
“那个……我突然想起有点东西要买。”
我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你们先回教会吧,我晚点自己回去。”
“哥哥?不用一起去吗?”
三千担忧地看着我。
健吾和志月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梅儿大概真的以为我要去买东西,转头就先走了……
我也没有再多做解释,快步走出了餐厅。
*** *** ***
我在餐厅后门不远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等了没多久,就看到弗尼斯换下了制服,穿着一身简单的便装,从员工通道走了出来。
他果然提前下班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街边,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藏身的方向,然后转身,朝着与商业街相反、人流较少的方向走去。
他发现了?
还是在…引我过去?
没有时间犹豫,我压下心中的紧张,悄悄跟了上去。
他穿过几条街道,最终走进了一家格调安静、客人稀少的咖啡厅,在一个靠里的卡座坐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
咖啡厅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
弗尼斯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
他向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后,开口了:
“又见面了,‘罗夏’。”
声音依旧是那样平淡,分不出情绪。
“……为什么你会叫我……'罗夏'?那是谁?” 我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拳头,
“你又是谁?为什么…攻击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做服务员?”
弗尼斯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歪着头,用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
“那就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吧……”
他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失望?
“我的名字是弗尼斯·百特。是吸血种,同时也是'战士'。”
弗尼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然而,“千年”这个词,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千年?!”
我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音因震惊而拔高,引得远处吧台的店员投来诧异的一瞥。
我强迫自己压低声音,身体前倾,死死盯着他,
“我……我居然活了一千年?而且……你认识了一千年的‘我’?真的…真的假的?!”
我的记忆明明只延伸到与三千共同生活的这几年,那些模糊的、被三千称之为“共同回忆”的日常之外,是一片虚无。
千年?那是什么概念?!
弗尼斯显然不想回复我的惊讶,同时,服务员也端上了两杯咖啡,弗尼斯淡定的喝了一口后,把另外一杯咖啡推向我的面前。
“那你为什么攻击我?又为什么上次……放过我?”
我想起那穿透躯干的冰棱,以及他留下字条离开的场景。
“来听个故事吧——”
弗尼斯又端起桌上的咖啡杯,轻轻晃了晃,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千年前的你,以'人类的壁垒'这一身份出现在我等吸血种的视野中。绝对的强大,击败无数强力吸血种,让许多人类免受吸血种的侵扰。”
他的描述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仿佛在听一个关于陌生英雄的传说。
“但你很……奇怪。”
弗尼斯微微蹙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你拥有的那般力量,却从不杀害任何吸血种。你的行动似乎只有一个准则——保护人类,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守护着脆弱的领地。”
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瞳孔中映出我茫然的脸。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天赋在同辈中堪称佼佼者,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我找到了你,向你发起挑战,意图击败你,证明我的强大与天赋。”
“结果呢?”
我屏住呼吸。
“结果?”
弗尼斯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历经岁月打磨后的释然与一丝残留的不甘,
“惨败。毫无悬念。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体验到何为‘绝望’的实力差距。我引以为傲的力量、速度能力,一切,在你面前如同孩童的嬉戏。”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但我的骄傲,我体内流淌的高傲之血,无法接受就这样认输。于是,我与你定下了誓言——每隔百年,我都会找到你,再战一次。直到……我战胜你,或者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咖啡厅里流淌的音乐似乎变得遥远,我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
一个无敌的守护者,一个执着千年的挑战者…这就是我被遗忘的过去?
“除了我的名字是‘罗夏’,以及这些……还有别的吗?我的来历?我为什么拥有那种力量?我为什么……”
弗尼斯摇了摇头,打断了我连珠炮似的提问。
“不知。我唯一确定的,只有‘罗夏’这个名字,以及你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和古怪的行事准则。你的来历、你的目的,对你而言,我或许与路边被你顺手救下的凡人并无不同——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定期前来挑战的‘固定节目’。”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历经千年追逐后的疲惫与了然。
他端起已经有些融化冰水,喝了一口,视线投向窗外熙攘的人群,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近乎凡俗的无奈与自嘲:
“至于我为何会在这里做服务员……呵,在人类社会中长期潜伏,总需要合法的身份和稳定的收入来获取食物与居住地。战斗并非生活的全部,尤其是在找不到对手的漫长等待里。打工……不过是生存的必要手段罢了。”
他转回头,冰蓝色的眼眸再次锁定我:
“那么,失忆的‘罗夏’,或者说……现在的你。知道了这些,你又打算如何?找回过去,重新变回那个无敌的‘守护者’?还是……以现在这个‘新生儿’的身份,继续你平凡的生活?”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