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弗尼斯的身影消失在咖啡厅门口,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
“若你不愿找回记忆,我也不再执着于罗夏…”
弗尼斯离开时留下的话语像冰冷的雨滴,落在我混乱的心湖上,泛起一圈圈无力而迷茫的涟漪。
他认识的是“罗夏”,那个活了千年、被称为“人类壁垒”的陌生强者。
而不是我,而不是一个只记得昨天午饭吃了什么,却对几年前的过往一无所知的“新生儿”。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倒映出我茫然的脸。
十几分钟,或许更久,我就这样坐着,直到服务生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才猛地回过神,捧起杯子,将那苦涩的冰冷液体一饮而尽。
仿佛想用这纯粹的苦味,冲散喉间那股更难以言喻的堵塞感。
*** *** ***
回到教会时,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彩绘玻璃上。
梅儿正盘腿坐在休息室的地板上,专注地盯着游戏屏幕,手柄按得噼啪作响。
“梅儿。”
我走到她身边,声音有些干涩。
她什么时候把电脑搬到教会来的……
“嗯?眷属亲回来啦?”
她头也没回,随口应道,
“买什么好东西了?”
“不是买东西…我是想问你,之前你说,会帮我找回记忆的。”
我终于将盘旋在心头的话问了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屏幕上的角色恰好发出一声惨叫,“Game Over”的字样跳了出来。
梅儿这才放下手柄,转过头,血红色的瞳孔里带着纯粹的困惑,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记忆?啊…那个啊……”
她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个“你怎么还记着”的、近乎无辜的表情,
“你居然当真了吗?!”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我的心头。
不是因为她的敷衍,而是因为这种被轻描淡写划开距离的感觉。
仿佛我如此在意的、关乎“我究竟是谁”的巨大谜团,在她眼中只是一句可以随口应承、旋即抛之脑后的玩笑。
我的脸色大概沉了下来。
梅儿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不悦,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从地上弹起,手足无措地摆着手:
“啊!对不起对不起!眷属亲你别生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凑到我面前,仰起脸,血红的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的歉意,
“我帮你!我真的会帮你的!我保证!只要你想知道,我就陪你一起找到底!”
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的样子,我心里的那点火气也莫名消散了。
或许,对她而言,承诺就是如此随性,但此时的保证,却带着她特有的认真。
*** *** ***
但梅儿的保证,没办法解答我的疑惑。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人……
我敲响了三千办公室的门。
“请进。”
三千的声音依旧温柔。
她坐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教会的文件,窗外的暮色为她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哥哥?有事吗?”
她放下笔,微笑着看向我。
我在她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她那双湛蓝色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
“三千,关于我的过去……你知道的,对吧?不只是我们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还有更早的……所有事情。”
我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告诉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清楚地告诉我。我想要……知道……”
三千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样温暖,那样毫无阴霾。 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哥哥,我只是你的邻居,只是这座小镇上的修女,只是你的妹妹三千。”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也不知道其他任何事情哦?”
又是这样…一如既往的…温柔的~回避……
像是一层柔软却坚韧的网,将我所有探寻的触角轻轻挡回。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笑容无懈可击。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从她这里,我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
*** *** ***
我沉默地离开了三千的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巨大的失落和迷茫如同潮水般涌上,我无力地坐在空旷教堂大厅的长椅上,低着头,看着地面上光洁的石砖倒映出模糊的身影。
过去是一片迷雾,而现在,这唯一的避风港似乎也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我到底该怎么办……
“那个……”
一个细弱、带着些许犹豫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吉萝婷不知何时坐到了我旁边。
她已经脱掉了那件宽大的风衣,穿着合身的便服,但娇小的身材和稚气的脸庞依旧让她看起来像个误入教堂的中学生。
只是,此刻她翠绿色的眼眸中,少了些平日的惊慌,多了几分属于长者的、温和的关切。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她的声音依旧不大,但努力保持着清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在克服巨大的社交压力,
“但是…按年龄来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了。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一点……”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笨拙的真诚,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我阴郁的心绪。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她身上那种奇异的、混合着柔弱与可靠的气质让人安心。
我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弗尼斯的话,将我对自己身份的困惑,对过去与现在的撕裂感,以及对可能失去眼下这份珍贵日常的恐惧,统统倾泻而出。
吉萝婷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她在认真倾听。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如同宁静的湖泊,包容着我的迷茫与不安。
*** *** ***
等我终于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时,吉萝婷微微低下头,像是在组织语言。
片刻后,她轻声开口,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声音平稳了许多: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饭……”
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作为姐姐,我觉得保护好他们,把吃的优先让给弟弟妹妹,是应该做的事。”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释然的笑容,
“所以我从小就营养不良,个子也长不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看着她那张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的脸,很难想象她曾经历过那样的艰辛。
“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委屈吧?”
她轻轻说道,但随即摇了摇头,语气变得坚定起来,
“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健康地长大了。看到他们好好的,我就觉得我做的都是值得的。”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我,眼神温暖而有力:
“过去很重要,它塑造了现在的我们。但是现在拥有的,想要守护的东西,同样重要,甚至更珍贵。因为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真正属于我们的幸福。”
她的话语穿过我的心中,感受到了奇异的温暖。
“你的过去,如果它真的存在,并且属于你,那么它不会消失,随时都可以去找。”
吉萝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
“但如果暂时找不到,或者寻找的过程会毁掉你现在珍视的一切……那么,可以先停下来,先守护好眼前拥有的。那或许是逃避,但也是一种勇敢……”
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羞涩,却无比真诚的笑容: “毕竟…我也是个三十多岁的大人了嘛,这些话…应该还是有点道理的吧?”
*** *** ***
心中的迷雾,被这温柔的话语吹散了一些——
我是谁?罗夏是谁?
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惊天动地,但它们虚无缥缈。
而三千的笑容,梅儿吵吵闹闹的陪伴,健吾勾住我脖子的手臂,志月带着关切的责备,甚至眼前这位外表年幼却内心坚韧的“前辈”笨拙的安慰……
这些,才是真实存在的,是我能够触碰到的“现在”。
我的过去,如果我能找到,它就在那里,随时可以去找。
如果找不到,现在为此纠结痛苦,只是在浪费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甚至可能将身边的人卷入未知的危险。
弗尼斯口中的“罗夏”很强大,但他似乎很孤独。
而我,现在拥有需要我保护、也愿意保护我的人。…这就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松动了许多。
我看向吉萝婷,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你,吉萝婷…前辈。我想,我知道该做什么了。”
在看向吉萝婷的一瞬间…前辈这个称呼……果然很不对劲……
吉萝婷的脸颊微微泛红,似乎不太习惯被这样正式地道谢,她小声回应:
“能帮上忙就好……”
*** *** ***
“喂——!眷属亲!吉萝婷!你们躲在这里偷偷聊什么呢?”
梅儿像一阵金色的旋风般冲了过来,脸上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
“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才、才没有!”
吉萝婷立刻恢复了那副受惊小动物的模样,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
我看着梅儿那充满活力的样子,心中那份刚刚确立的决心似乎也更加清晰、坚定了起来。
我站起身,迎着她好奇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刚才对吉萝婷时更加明朗、也带着些许释然的笑容。
“梅儿,”
我开口说道,语气平静却认真,
“我想清楚了。”
“嗯?想清楚什么了?”
梅儿歪着头,血红色的瞳孔里闪烁着不解,
“怎么感觉你出去一趟,回来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关于我的‘过去’,它或许很重要,但它不会消失,可以慢慢去找。但是,‘现在’、'当下'——”
我的目光扫过梅儿,又掠过一旁微微探出头来的吉萝婷,最后望向三千办公室的方向,
“我们眼前的平静,还有那些我想保护的人,正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威胁着我想要守护这一切。”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梅儿,眼神里带着请求,也带着并肩作战的决心:
“所以,梅儿,你愿意帮我吗?不是寻找虚无缥缈的记忆,而是……扫清眼前这些碍事的……东西?”
我将“过去”与“现在”的抉择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梅儿脸上的兴奋和好奇渐渐褪去,她血红色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消化我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又像是在确认我神态中的认真程度。
几秒后,她忽然凑近,脸上露出了一个更加困惑、甚至有点难以置信的表情。
“眷属亲……你没事吧?”
她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我的额头,语气里满是狐疑,
“刚刚不是还因为我不把你的‘记忆’当回事,气得脸都黑了吗?怎么跟吉萝婷说了会儿话,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就……开朗了?还说什么扫清障碍……”
她收回手,抱起双臂,上下打量着我,小声嘟囔着:
“该不会是受到什么刺激,脑子坏掉了吧?还是说……吉萝婷对你用了什么奇怪的魔法?”
“呜…我没有……”
我身后的吉萝婷发出了微弱的抗议。
看着梅儿这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失笑。
心中最后那点阴霾,仿佛也被她这金发赤瞳的“麻烦精”带来的无语和活力给冲散了。
“我的脑子好得很。”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却轻松了许多,
“只是有人让我想明白,比起纠结一个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的谜题,不如先握紧手里已经抓住的幸福。”
我看着她,眼神认真:
“所以,回答呢,梅儿?愿不愿意帮不帮我?”
梅儿盯着我又看了几秒,似乎在确认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终于,她脸上的困惑化为了往常那种带着点恶劣趣味的、跃跃欲试的笑容。
“嘿黑
嘿~既然眷属亲你都这么诚恳地请求了~”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拍了拍自己并没有什么弧度的胸口,
“那就交给可靠又强大的我吧!我都说过了,我可是很厉害的~别管挡在面前的是什么,我都能打趴下哦?”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也笑了起来。
“嗯,”
我点了点头,
“那就说定了。谢谢你,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