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几日后的教会,被一种不同于往日的静谧所笼罩。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斓却安静的光斑。
前几日的激战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虽已沉底,但涟漪仍在扩散,带来一丝疲惫与凝滞。
最为明显的,是平日里那个如同金色旋风般吵闹的梅儿。
她既没有窝在懒人沙发里打游戏,也没有围着谁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而是罕见地、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的一角,双臂抱着膝盖,尖俏的下巴抵在膝头,血红色的瞳孔有些失焦地望着前方,整个人像一只被雨淋湿后、耷拉着羽毛的小鸟。
吉萝婷前辈则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娇小的身躯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看似平静,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投向我的、复杂难言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那眼神里混杂着审视、困惑,以及一种……
仿佛毕生所学的物理定律在我身上突然失效了的、带着些许幽怨的难以置信。
她手臂的断处已被三千精湛的治愈魔术完美接续,活动如初,但显然,某些认知上的“创伤”愈合起来要慢得多。
三千依旧在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教会文件,只是时不时会抬起头,用担忧的目光在我们三人之间扫过。
这种过分的安静,尤其是梅儿的安静,让人格外不适。
她本该是打破寂静的那个人……
我叹了口气,走到梅儿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有些单薄的脊背。
“梅儿。”
她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
“……嗯?”
“一起……出去玩吧?”
我试着用轻松的语气提议道,
“老是闷在这里也不好。”
梅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赤红瞳孔里,此刻竟漾起一丝微弱的、如同初生萤火般的光,脸颊也浮起一层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她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是…我们两个吗?”
看着她这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带着某种期待的模样,我虽然没完全理解这情绪从何而来,但还是如实回答:
“不是,还有吉萝婷一起。前几天大家都那么累,今天好好放松一下吧?”
话音刚落,我清晰地看到梅儿眼中那刚刚亮起的小小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失落,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也重新靠回了椅背,语气恢复了平常,但多了点蔫蔫的味道:
“……啊……好啊……”
虽然没看懂她那莫名的失落的出处,但至少她答应出门了。
接着,我走向角落里的吉萝婷。
这位平日里在教会中与我聊天最多、总能给出沉稳建议的前辈,此刻却像个别扭的小女孩,在我靠近时,甚至下意识地将目光瞥向了一边,只留给我一个写满了“我想不通”的侧脸轮廓。
配上她那副稚气未脱的容貌,这赌气般的姿态……
莫名有点可爱……
“吉萝婷前辈,”
我放柔了声音,
“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吗?”
吉萝婷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转回头,翠看了我一眼,那里面依旧充满了未解的疑惑,但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
出乎意料的顺利。
或许,她也确实需要换个环境,来整理一下昨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认知。
*** *** ***
中午时分,阳光正好。
我拉着情绪不高的梅儿和心思重重的吉萝婷走出了教会。
临行前,三千塞给我一叠崭新的谕吉,厚度颇为可观。
“玩得开心点,哥哥,照顾好她们。”
三千笑着挥手,眼神温柔。
我看着手里那叠足够普通家庭开销一阵子的纸币,心里再次泛起那个疑问:
三千……到底哪来的钱……
教会的“执行人”津贴有这么丰厚吗?
这个疑问暂且压下,我们三人——
一个略显失落的金发吸血种,一个世界观崩塌的合法萝莉处刑人,还有一个试图活跃气氛却不得法的半吊子“新生儿”——
组成了一支气氛微妙的队伍,踏上了“放松之旅”的第一站:
吃饭。
“去哪吃?”
我问。
梅儿没什么精神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随口道:
“就去上次那家家庭餐厅吧,味道还行。”
上次那家……
不就是弗尼斯打工的那家吗?
*** *** ***
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熟悉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午餐时分,店内坐了不少客人,显得热闹而充满生活气息。
而我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个正在吧台后熟练擦拭着玻璃杯的身影——
高大挺拔的身材,一丝不苟梳理着的头发,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专注着手上的工作,身上依旧围着那条格格不入的侍者围裙。
弗尼斯!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吸血种不是让他“消失”了吗?!
他怎么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在淡定地擦杯子?!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有点不够用。
前几日弗尼斯惊愕消失的画面……
难道都是我的幻觉?
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我跟着梅儿和吉萝婷在一个靠窗的卡座坐下。
梅儿拿起菜单,开始用点餐来发泄那点小小的郁闷。
吉萝婷则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偶尔扫过餐厅的装饰,但更多时候还是停留在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显然仍在神游天外。
趁着她们两人专心点菜的功夫,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径直走向了吧台。
弗尼斯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
当他看清是我时,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果然如此”的神色,没有丝毫意外。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那个吸血种……不是用那个骨头一样的东西,让你'消失'了吗?!”
弗尼斯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对无知者的怜悯,或者是对自身遭遇的自嘲。
他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只是个定向传送卢恩而已。虽然构造精巧,我一时无法逆向破解它的空间锁定,但还不至于让我永远迷失。”
“传……传送?”
我愣了一下,
“姑且问一句……你被传送到哪里去了?”
“北海道。”
他吐出三个字。
北……北海道?!
那不是距离这里一千多公里远吗?!
只是过了一天?!
他就从北海道……回来了?!好快的脚程?!
弗尼斯完全看穿了我的想法,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他拿起旁边一张印着JR线标志的票据存根,在我面前晃了晃,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新干线。”
新……新干线?!
居然是……
老老实实地去了车站,排队,买了一张新干线车票,像个普通的上班族或者游客一样,坐在拥挤或者空旷的车厢里,看着窗外的风景,颠簸了好几个小时,才回到了这座城市……
“眷属亲?已经开始上菜了哦?”
“先……先吃饭吧……”
*** *** ***
酒……呃……茶足饭饱?
我带着梅儿和吉萝婷离开了餐厅,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肩上,我们三人却像无头苍蝇一样,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我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把人拉出来了,然后呢?
完全没想后面要干什么……
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街景上扫过,商铺、行人、车流……
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想让气氛不那么凝固,却找不到具体的落点。
细心的吉萝婷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她微微侧过头,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掩住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了然意味的轻笑。
那笑声像羽毛一样拂过,却让我的尴尬瞬间无所遁形。
“欸?吉萝婷你笑什么?”
梅儿歪着头,血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不解,看看吉萝婷,又看看我,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啊?眷属亲?”
“呃,这个……”
我挠了挠头,感觉额头快要急出汗来。
目光焦急地四处游移,最终,定格在路边一个被妈妈牵着的小男孩手上——
那只圆滚滚、黑白分明、憨态可掬的企鹅造型气球上。
“企鹅……”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嗯?什么?”
梅儿没听清,凑近了些。
像是一道灵光劈开了迷雾,我猛地茅塞顿开,转头看向梅儿和吉萝婷,语气带着一丝找到出路的兴奋:
“我们去水族馆吧!去看企鹅!”
“水族馆?企鹅?”
梅儿重复着这两个对她而言十分陌生的词汇,赤红的瞳孔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好奇心,
“那水族馆是什么?企鹅又是什么?是新的游戏吗?”
嘴角不自觉上抬,看着不停发出疑问的梅儿,内心也在感叹着平淡的美好。
一旁却传来吉萝婷细微的、带着点别扭和自嘲的声音:
“……下次这种事……就不要叫上我了……”
她微微低下头,目光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早就过了会对水族馆感兴趣的年纪了……而且,我很多余吧……”
我完全没理解她后半句那微妙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看到她似乎又想把自己隔绝开去,便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她细嫩的小手……真的好小!
语气理所当然:
“吉萝婷你在说什么啊?一个人我可应付不过来梅儿的那些问题!”
吉萝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我拉着,又看了看眼睛亮闪闪的梅儿,最终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任由我半拉着,加入了前往水族馆的队伍。
*** *** ***
踏入水族馆的那一刻,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界喧嚣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包裹全身的、幽蓝静谧的氛围。
凉爽湿润的空气带着海水特有的微咸气息。
光线昏暗,只有一个个巨大的、如同异世界窗口般的玻璃展缸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晕。
“哇——!!!”
梅儿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惊叹,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动物,瞬间就扑到了最近的一个展缸前,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到冰冷的玻璃上。
展缸内是一片模拟的热带珊瑚礁,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鱼儿如同流动的宝石,在其中悠然穿梭。霓虹灯鱼群闪着荧蓝的光,如同水下的星河。
憨厚的河豚鼓着腮帮子,慢吞吞地划水。
还有如同彩带般飘逸的神仙鱼……
“眷属亲眷属亲!快看那个!闪闪发光的!那个能吃吗?”
“那个圆圆的好丑!但是它居然瞪我!看我瞪眼回去!”
“哇!它们为什么会排着队游泳?是在玩游戏吗?”
梅儿兴奋的声音在整个静谧的场馆里显得格外清脆,她扯着我的袖子,指着每一种新奇的鱼类大呼小叫,血红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斑斓的鱼影,充满了孩童般纯粹的惊奇与喜悦。
她时不时还会模仿鱼类的动作,张开手臂学它们游泳,引得旁边真正的小孩子也咯咯直笑。
我一边试图耐心地解答她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一边悄悄留意着身后的吉萝婷。
起初,她确实如她自己所说,只是安静地跟在我们身后半步的位置,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带着一副“我只是陪你们来看看”的成熟与淡然。
她那娇小的身形和稚气的脸庞,配上这副表情,有种故作老成的可爱。
但当我们穿过蔚蓝色的隧道,巨大的蝠鲼如同水下幽灵般从头顶优雅滑过,投下庞大的阴影时,我清晰地看到,吉萝婷翠绿色的眼眸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身影,微微睁大了一瞬。
当我们来到水母展厅时,她最后的“矜持”似乎终于被攻破了。
幽暗的展厅里,只有一个个独立的光柱。无数半透明的水母,如同梦境中的精灵,在光柱中一张一翕,悠然飘荡。
它们的身体变幻著柔和的光芒,從淡紫到幽蓝,如呼吸般明灭,美得令人窒息。
吉萝婷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个展示箱前,看得入了神。
那变幻的光芒映在她白皙的脸上和翠绿的眼眸中,仿佛也为她染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
她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看着那些柔弱而美丽的生物,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嘴角,正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属于少女的被美好事物打动时的柔和弧度。
穿过了隧道,再走一段路就是企鹅馆。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模拟的冰原和岩石上,一群黑白相间的企鹅正笨拙而可爱地活动着。
有的挺着白白胖胖的肚子,迈着内八字左摇右摆地散步。
有的则像炮弹一样扎进水里,在水中迅捷地巡游,与岸上的憨态形成鲜明对比。
“噗……哈哈哈哈哈!”
梅儿指着那只走路不稳、差点摔个屁墩儿的企鹅,笑得前仰后合,
“它们走路的样子好傻!但是好可爱!我想抓一只回去养!”
而一旁的吉萝婷,虽然还努力维持着表情,但那双紧紧盯着小企鹅亦步亦趋跟着父母模样的眼睛,已经完全出卖了她。
当一只企鹅傻乎乎地撞在玻璃上,茫然地晃了晃脑袋时,我清晰地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漏了出来的、如同银铃般清脆的轻笑声。
我转头看去,正好捕捉到她慌忙收敛笑容、试图重新板起脸的瞬间,但那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眼中尚未褪去的笑意,让她看起来终于像个符合她外表的、会因可爱事物而开心的普通女孩……
但是得忽略年龄……
我看向吉萝婷,她此时也和梅儿一样,贴着玻璃,看着玻璃后的企鹅。
“很可爱吧?”
“……还、还行吧。”
她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声音细若蚊蚋,但并没有否认
*** *** ***
当我们三人从水族馆出来时,天色已经染上了晚霞的橘红。
梅儿依旧处于兴奋状态,叽叽喳喳地回味着刚才看到的每一种生物,甚至开始规划下次要来看海豚表演。
而吉萝婷虽然又恢复了那副安静的样子,但眉宇间那份沉重的困惑似乎淡去了不少,周身的气息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回到教会门口,三千早已等在那里。她看着我们——
兴高采烈的梅儿,神情放松的吉萝婷,以及走在中间、虽然疲惫却面带笑意的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欣慰和温柔的灿烂笑容。
“欢迎回来~玩得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