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回教会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
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却无法驱散弥漫在我们之间的凝滞空气。
梅儿罕见地沉默着,走在我身边,时不时用她那血红色的眼角的余光瞟一眼身旁那个娇小的身影。
吉萝婷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着,那身便于行动的便服此刻却衬得她更加瘦弱。
她刻意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仿佛想将自己与我们隔开。
晚风拂过,几缕金色的发丝粘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伴随着极其轻微、却无法完全压抑的抽噎声,肩膀微微耸动。
那晶莹的泪滴,如同断线的珍珠,不断从她低垂的眼帘中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路面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疼。
无数安慰的话语在脑海中翻腾,却都在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呢?
是我……
是我亲手将她从人类的身份中剥离,将她变成了与她职责相悖的存在,将她拖入了这片充斥着血腥与不确定的灰色地带。
是我,让她那双本该紧握圣器、涤荡污秽的手,如今却可能开始渴望沾染生命的温热。
是我,让她引以为傲的“圣物”在她自己身上可能不再闪耀。
我,就是她此刻所有痛苦的源头,是她安稳日常的破坏者。
那些看似温暖的安慰,从我这个“加害者”口中说出,只会显得虚伪而残忍。
我悄悄地、近乎是求助般地,挪动脚步,绕到了梅儿的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用眼神示意她去看前面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梅儿,拜托,去安慰一下她吧。
梅儿接收到了我的信号,她血红色的瞳孔里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一种“你疯了吗?
”的荒谬感。她猛地扭过头,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夸张:
“让我去安慰人?!眷属亲你在想什么啊?!你看我是那种想得出来漂亮话的人吗?!”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无法反驳。
她说得太有道理了!
以梅儿那种思维跳脱、说话直来直去、甚至带着点天然恶劣的性格,让她去安抚一个正处于身份认同崩溃边缘的伤心人……
她不把吉萝婷气得跳起来都算是超常发挥。
不如说,梅儿居然能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平常的发言有多“离谱”,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或者说,是现状过于严峻,连她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于是,我们三人就维持着这种诡异而沉闷的态势,一路无话地回到了教会。
*** *** ***
教会门口,那盏熟悉的昏黄灯光依旧亮着,如同指引迷途羔羊的灯塔。
三千似乎早已等待多时,听到脚步声便立刻迎了出来。
她脸上原本带着惯有的温柔笑容,但在目光触及吉萝婷那张梨花带雨、眼眶鼻尖都泛着红,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尽管用这个词形容一位三十二岁的处刑人有些奇怪,但此刻的她确实如此……
“吉萝婷前辈?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三千快步上前,语气急切,伸出手想要扶住吉萝婷的肩膀。
然而,吉萝婷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她只是微微侧身,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避开了三千的触碰,然后低着头,径直穿过大门,走向教会深处,属于她临时居住的那个房间。
“砰。”
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像是一块石头,落在了寂静的教会前厅。
三千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化为了错愕与不解。
她转过头,将困惑的目光投向我。
“哥哥……这到底是……”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内心被巨大的愧疚感淹没。
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该如何解释?
说我为了救她,不得不把她变成了吸血种?
说我剥夺了她作为人类、作为处刑人的未来?
我……
实在开不了口。
那份沉甸甸的负罪感,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三千看着我这副欲言又止、满脸挣扎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逼问我。她的目光转向了旁边难得没有立刻扑向游戏机的梅儿。
“梅儿,”
三千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吗?告诉我。”
梅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三千,那双总是闪烁着好奇与玩闹光芒的血红色瞳孔,此刻却沉淀下一种罕见的、近乎肃穆的平静。
这种“正常”出现在梅儿身上,反而显得格外不正常,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使用任何夸张的言辞,只是用一种异常清晰、客观的语调,将之前在停车场废墟发生的一切,包括结界内的绝望,剧烈的爆炸,吉萝婷内脏尽碎、濒临死亡的惨状,以及我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不得已喂下血液将她转化为眷属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教会前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我的心上,也敲打在三千的脸上。
三千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后怕,以及一丝了然。
她终于明白,为何吉萝婷会如此失态,为何我会如此愧疚。
“……原来是这样。”
三千喃喃道,她看向吉萝婷房间的方向,眼神复杂,
“内脏……完全粉碎……如果不这样做,吉萝婷前辈她……”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个未尽的结局。
沉默了片刻,三千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件事,必须告诉尼谢。”
*** *** ***
三千找到了正在房间里整理教区文件的尼谢。
当尼谢听到三千的叙述时,他正在擦拭眼镜的手猛地顿住了。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尼谢低着头,镜片后的眼睛被阴影遮盖,看不清神情。
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那种刻意维持的、属于“可靠神父”的平静外壳,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将眼镜重新戴好。
他先是看向三千,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三千,落在了站在门口、惴惴不安的我身上。
他走向我,步伐不像平时那样从容。
最终,他在我面前站定,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低沉而艰涩的:
“……谢谢。”
这两个字,和他姐姐不久前说出的如出一辙,带着同样沉重的分量。
这并非客套,而是在充分理解了我所做出的、那个残酷却别无选择的决定后,最直白的感激。
然而,这句感谢并未让我感到轻松,反而让那份愧疚感更加具体——
我改变了他至亲之人的人生轨迹。
但尼谢似乎很快调整了过来。
他脸上那种沉重的表情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梅儿式的、带着点强打精神的开朗。
他甚至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试图变得轻快:
“小哥,没关系的,别摆出那副表情嘛!至少你救了姐姐的命,这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他的安慰很努力,却掩饰不住眼底深处的那丝忧虑。
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姐姐,是从小保护他到现在的亲人。
拍着我肩膀的手加重了些力道,尼谢脸上的笑容收敛了,重新变得认真而严肃,甚至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感。
“小哥……”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
“有些话……关于未来,关于身份,关于她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只能是你去说。”
他顿了顿,强调道:
“只有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将她转化为眷属的人,是她的“制造者”,是这一切改变的源头。
这份责任,无法推卸,也无法由他人代劳。
*** *** ***
站在吉萝婷的房门外,我深吸了好几口气,却依然感觉肺部缺氧般难受。
手抬起,放下,又抬起,最终,还是轻轻地、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敲响了房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动门把,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很简洁,符合教会的风格。
吉萝婷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娇小的身躯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她没有回头,仿佛对我的进来毫无察觉,但我知道她肯定听到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搬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放在离床铺一步之遥的地方,坐了下来。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厚重得如同实质。
只有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道歉?
显得苍白无力。
解释?
理由我们都心知肚明。
安慰?
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准备硬着头皮开口时,吉萝婷却先动了。
她依然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过后的沙哑,轻得仿佛随时会碎掉:
“……我……以后……该怎么办?”
她没有质问,没有哭诉,只是提出了一个最简单,却也最残酷的问题。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拥堵的情感闸门。
“我……我不知道……”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吉萝婷……我……我当时……我只知道……不能让你死……我……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
话语变得语无伦次,那些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试图理性分析利弊的说辞,在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时,全部溃不成军。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最直白的情感。
“我很害怕……”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不久前还沾满了敌人的血,也曾将救命的血液送入她的口中,
“看到你倒在那里,浑身是血,呼吸那么微弱……我害怕得不得了……我……我只是……不想……不想失去……”
我说不下去了。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攫住了我。
我也是一个刚刚踏入这个“世界”不久的“新生儿”,我连自己的未来都一片迷茫,又该如何去指引她的未来?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剥夺了你作为人类的身份,让你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
我的声音开始哽咽,视线也变得模糊。
我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阻止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
就在这时,吉萝婷猛地转过了身。
她那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早已布满了泪痕,翠绿色的眼眸肿得像桃子,里面盈满了泪水,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悲伤,而是一种汹涌的、澎湃的情感。
“笨蛋!”
她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充满了委屈、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谁要你道歉了啊!谁说你自私了啊!”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下来。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啊!当时……当时的感觉……内脏好像都变成了碎片……好痛……好冷……感觉就要消失了……我知道我要死了啊!”
她用力捶打着床铺,像个无助的孩子。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变成这样……我……我以后……还怎么拿起武器……还怎么面对教会……怎么……面对自己……”
她终于将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迷茫哭喊了出来。
身份的撕裂,信仰的冲突,未来的无措,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我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溃了。
什么笨拙,什么愧疚,什么合适的言辞,全都见鬼去吧!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跨到床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张开双臂,将那个哭得缩成一团的、娇小而又无比沉重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她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所有委屈和恐惧的港湾,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坚强的表象,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我背后的衣服,将脸深深埋在我的胸口,放声痛哭起来。
那不是之前那种细弱的抽噎,而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所有痛苦都随着泪水流淌出来的嚎啕大哭。
温热的、带着咸涩味道的泪水迅速浸透了我胸前的衣料。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来回切割。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感受到她的无助与绝望。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一只手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轻拍着她瘦削的脊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
语言是苍白的,此刻,或许只有体温和陪伴,才能传递那微不足道、却是我此刻唯一能给予的支持。
*** *** ***
她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由昏黄变为墨蓝,久到我维持同一个姿势的身体开始发麻,久到我胸前的衣服彻底被泪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终于,那剧烈的、仿佛要耗尽心力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化为断断续续的、疲惫的抽泣。
怀里的身体不再那么紧绷,放松地靠在我身上,只是偶尔还会因为哽咽而轻轻颤抖一下。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我们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吉萝婷似乎终于从这场情绪的风暴中缓过神来。
她微微动了动,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猛地从我怀里挣脱开来,向后退开一点距离。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和脖颈,连那小巧的耳垂都变得红彤彤的。
她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着,完全不敢与我对视。
那副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与她之前嚎啕大哭的样子判若两人,却莫名地……
让人心疼。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充满压抑和痛苦,而是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悲伤残余与巨大尴尬的氛围。
她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想平复下心情,也像是在积蓄勇气。
最终,她用细若蚊蚋、却清晰可辨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谢谢你。”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茫然与痛苦的感谢,而是多了一丝……
释然?
或者说,是接受了现状之后,对于“存活”本身,以及对于我这份笨拙却真诚的陪伴,最纯粹的致谢。
“吉萝婷……还是……对不起——啊……好痛……”
吉萝婷用手刀不停的在敲我的额头……
“这是惩罚!不许再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