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希莉斯大人……”
安朵丝的声音有些微颤，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指尖蜷缩了一下，又再次松开。
她看着雷蒙德倒下的身躯，眼眶略微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不要遗憾，这是他自己决定的归宿。”
贝希莉斯蹲下身，揭开雷蒙德的面甲，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肌肤时，微微停顿了一瞬，喉头有些微微发紧。
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如今空洞地望着雾蒙蒙的天空。
她将手覆在他的脸上，轻轻为他阖上了眼帘，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他以军人的身份战死在战场上，光荣地履行了他的职责。”
贝希莉斯凝视着那副有些冰凉的面庞，声音平静，却比往常低沉了几分，像是在压抑着心中的什么情绪。
片刻后，她彷佛才下定决心，缓缓伸出手去，从他的怀中摸索出了那件秘银打造的宝匣，在手上仔细掂了掂，随后才缓缓站起身来，转向安朵丝，淡淡道：
“死去的人无法回归，但生者还要继续活下去。”
“那我们……”
安朵丝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察，十指紧紧绞扣，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似乎在等待贝希莉斯的主见。
“我会继续代他完成未尽的承诺。”
贝希莉斯语气稳重，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沉着，眼神中透露出坚毅的决心。
在这种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她并非没有考虑过将德古拉的心脏据为己有。
但若辜负死者的信任，她会失去更为宝贵的东西。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太过独断，贝希莉斯的声音柔和下来：
“安朵丝，你这一路上经历了太多辛劳和苦难。所以，如果不愿意再和我一同前去的话，我会护送你回到城门那里。至少，会比这里更加安全。”
她说出这句话时，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这是她极少会显露的不安。
“我愿意跟随您，贝希莉斯大人！请您……别抛下我！”
安朵丝几乎是立刻回应，双手紧紧抱住贝希莉斯的双臂。
那双刚刚还盈满泪水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坚定的火焰，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听闻安朵丝的决定，一丝欣慰从贝希莉斯的眼底掠过。
这份答案，她早有预期，即便安朵丝因畏惧而选择退缩，她也绝无怨言。
“我理解你的决定了。但我们在离开之前，还有两件事要做……”
贝希莉斯顿了顿，继续缓缓道：
“第一，我还要去确认那些刺客的身份”。
说罢，她转过身，朝着雾气中的那个方向走去。
拨开重重浓雾，她来到一名被贯穿了胸膛的刺客面前，缓缓蹲下身，并拢双膝，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胸前仍在静静流淌、尚未干涸的血流，随后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浅蹙，像是触及到什么不快的回忆。
接着，她伸出手，揭开那人的兜帽。映入眼帘的，是脖颈间那熟悉的烫金烙印。
现在，她心中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威灵顿，果然是你……”
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她站起身来，踢了踢那具尸体两脚，随后回到雷蒙德的身旁，望向地上那张平静安详的面容，沉声说道：
“第二，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曝尸街头，任由那些魔物肆意亵渎亡者……”
她抬起头，望向废弃教堂的方向，心中已经有了规划。
……
“这样……大概就好了。”
在教堂前的荒地上，贝希莉斯将最后一铲土洒在坟墓上。
她将铲子插入泥土，一脚蹬上铁锹，轻轻喘了口气。
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在沾满灰尘的面庞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这时候，她才觉得这把能够随意变换形态的「神器」是真的好用。
不仅灵活便携，而且能在各类兵刃与工具之间随意切换，比帝国的那些疯子科学家研究的什么……多用途军刀之类的，要好用太多了。
贝希莉斯抹了额头上的一把汗，转过头，望向安朵丝的方向，轻声问道：
“安朵丝，你那边完成了么？”
“完成了，贝希莉斯大人！”
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用树枝草草编织的十字架，好让贝希莉斯清晰看见。
当她转身时，贝希莉斯注意到她的指尖被粗糙的树枝划出了几道细小的血痕。
“只是时间有限，要是有更多时间的话，就不会这么简陋了……”
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掩的失落，像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没事，这样就够了。”
贝希莉斯走到安朵丝身边，温柔地伸手抚过她的发顶，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粗糙的十字架，指尖在粗糙的树枝表面轻轻摩挲，仿佛在感受这份心意的重要。
“……到时候，再让他的下属们接他回去吧。”
她慢慢走到那座坟前，将十字架稳稳地插进新土中，随后退去两步，与安朵丝并肩而立。
两位少女静静地伫立在雷蒙德的坟前，谁都没有动弹，只是静静悼念着这位行为不那么光采，却又在乱世中坚守着自己信念的军官。
安朵丝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告别的话语。
浓雾已渐渐散去，天空中仍然飘着零星细雨，像是上天因怜悯垂落而下的几滴眼泪，将坟上的新土浸得有些湿润。
良久，贝希莉斯才轻声开口：
“走吧，别让伦娜希尔等太久了。”
“嗯。”
安朵丝轻轻点头，悄悄抹去了眼底藏着的两滴泪珠，随后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悲伤压进了心底。
两位少女一前一后，离开了这座象征着废弃与伤心的教堂。
离开时，贝希莉斯再次撇过眼角的余光，望了一眼那坟墓的方向。
当她转回身继续前行时，步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坚定。
……
一路上，她们再未遭遇到什么顽强抵抗，零星出现的魔物都被贝希莉斯利落解决，尽数斩杀，不留活口。
穿过燃烧的废墟，听着不时发出的劈啪炸响，贝希莉斯撇开空中飞舞的点点星火，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
那是一只烧焦的兔子玩偶，半边身子已经被火焰吞噬，只留下一圈焦黑，剩下的部分则沾满了灰尘和余烬。
她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安朵丝的视线，同时手中的血刃毫不犹豫地斩向从阴影中扑来的魔物，将其斩为两半。
战争，总是伴随着牺牲。
以前也是，现在也是，未来也是，她还会亲眼见证无数类似的惨状。
要是她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一开始就不会成为勇者了。
安朵丝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些惨状。她看着街道两旁倒塌的破败房屋，摇摇欲坠的支撑结构，闻着空气中混合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胃里一阵翻腾。
她回忆起了在帝国首都最优秀的魔法学院那些日子。
那是，她眼中所能见到的，只有值得永远歌颂的繁华与昌盛。
看着那些高耸入云的法师塔，雄伟壮阔的城墙，装点华丽的街道，镂刻精细的雕像，庄严肃穆的帝国旗帜，她发自心底的敬仰着这般强大的帝国。
即便在她身为懵懂少女的时候，见过的也是田园乡村那宁静与美好的风光与景色。
即便没有帝国首都那般令人心生波澜，也充满了轻松与惬意。
但在这里，只有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臭与腐烂味；残垣断壁之间，充斥着探出窗外，肆意吐着火舌的烈焰；目之所及，尽是遭受无情摧残的人和事物。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整个黑德迈尔。
而且，她亲眼见到身边的人那样死去，死得那么干脆，甚至没能留下一句遗言。
这冰冷的现实，对一位怀抱着崇高理想，一心想成为伟大魔法使的少女而言，无疑令她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她亲眼所见的战火与悲剧，远比书中那些歌颂伟大功绩的文字来得更加印象深刻。
“安朵丝，怎么了？”
身前传来温柔的声音，将她从可怕的想象中拉回。
“没……没什么，贝希莉斯大人，只是有些感慨……”
安朵丝低着头，不敢直视贝希莉斯的双眸，怕她看到自己眼中的动摇。
然而，她的心底却涌现出了一股莫名的勇气，驱散了刚才的迷惘。
贝希莉斯停下脚步，等待安朵丝走近。她伸手搭在少女肩上，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人安心：
“那些牺牲者们从未离去，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肩膀作为支撑，我们才能看得更远。”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乌蒙蒙的天空，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安朵丝忽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
即便是无所不能的贝希莉斯大人，或许也曾在无数个夜晚，为那些逝去的生命默默哀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