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清晨,天光初透,薄雾如纱。
贝希莉斯穿戴整齐,掐准时机,轻轻推开房门,准时踏入了与艾莉露娅约定见面的作战会议室。
一进门,她便看见艾莉露娅站在窗边,晨光为她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
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明亮而坚定。
经过前两夜的缠绵相伴,她的气色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连眉宇间都透着几分难得的轻松。
“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吗?”艾莉露娅转过身,声音轻柔如风。
“嗯,托姐姐的福,我休息得很好。安朵丝的气色也比以前好多了。”贝希莉斯如实回答,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姐姐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艾莉露娅微微一笑,牵起贝希莉斯的手,领着她来到会议桌前。
“那就好。正好你来了,我们来谈谈讨伐公爵的事宜吧。”
她展开那张足以覆盖整个桌面的军事地图,一只手压住地图边缘,微微前倾身子,另一只手指向诺斯图森的位置:
“目前,我正在加紧筹备进攻诺斯图森的计划。进攻路线的规划和军队的调配部署已经完成大半,后勤物资也正在有序调动。士兵们正养精蓄锐,等待着最佳的出发时机。”
贝希莉斯凝视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自然地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么,公爵的防守力量怎么样?有没有相关的情报?”
曾经讨伐过无数魔物的她,比谁都深知情报的重要性。
而这一次针对威灵顿公爵的讨伐行动,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缺席。
只是,贝希莉斯并不打算身陷前线。
当艾莉露娅的部队与公爵麾下的军团在前线激烈交锋时,她将会渗透疏于防范的后方,趁机潜入诺斯图森,趁着混乱直取威灵顿公爵的首级。
“我派出的斥候已经打探到了一些消息。”艾莉露娅的手指划过地图,“从黑德迈尔撤出的军队正在向诺斯图森靠拢。很明显,公爵正打算收缩力量,聚集防守他的老巢。”
她的手指在地图另一端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帝国二公主伦娜希尔的部队,根据你提供的方位,我的斥候确实在那里发现了有军队驻扎过的痕迹……”
艾莉露娅顿了顿,重整了一下思路和语言,接着说道:
“尽管他们将痕迹抹得很干净,但那里仍然残留了微弱的魔力反应。经过确认,曾经有中级或以上魔法使在那里使用过魔法,应该是构筑感知屏蔽结界时留下的。”
“也就是说,她们又再次转移了……”贝希莉斯略带沉思地说道。
“没错。我尝试过追踪,但却无所获。”艾莉露娅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对贝希莉斯而言,伦娜希尔属于绝对可信任的盟友,但对艾莉露娅而言则不同。
她明白姐姐的顾虑。
对艾莉露娅来说,伦娜希尔毕竟是帝国的二公主。且不说麾下的部队皆是精锐,光是考虑到对方的特殊身份,也绝不能容忍她成为讨伐反叛公爵战役中的不稳定因素。
“姐姐,请相信我,她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贝希莉斯轻轻覆上艾莉露娅压着地图的手,掌心的温度缓缓传递过去。
她清楚,仅凭一句担保就要让姐姐将千百战士的性命托付,实在强人所难。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以自己的人格为伦娜希尔作保。
出乎意料的是,艾莉露娅反手握紧了她的手,目光对上她坚定的眼神,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好吧,妹妹,我相信你。”
尽管心中仍有隐忧,但她选择相信贝希莉斯的判断。
不仅因为她们是手足情深的姐妹,更因为贝希莉斯曾经为了拯救黑德迈尔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样一个连对敌人都心怀仁慈的人,她有什么理由质疑?
尽管无法彻底抹除心中的那份隐隐忧虑,但她还是毫无保留地接纳了贝希莉斯的意见,不再将追踪伦娜希尔的下落列为目前的第一要务。
“关于黑德迈尔的城防军……”艾莉露娅话锋一转,“如果能争取到他们站在我们这一边,自然是最好的。即便无法达成,也绝不能让他们干扰我们的行动。”
“嗯,我明白。姐姐放心吧,我会尽量说服他们的。”
贝希莉斯自然地接过话头,一口应允了艾莉露娅提出的请求。
事实上,贝希莉斯有九成把握能够说服城防军加入。
但碍于帝国与血族之间微妙的紧张关系,这种合作只能暗中进行。
若是被帝国的权贵或圣庭抓住把柄,他们很可能会趁机对城防军或伦娜希尔发难,将其塑造为尝试脱离帝国掌控,私自调动部队,意图暗中谋反的叛徒,扣上“勾结外族”的罪名,落人以不必要的口实。
知晓内情的人士尚且不论,帝国的那些狂热民众绝对会轻信为他们精心编织的谣言。
也就是说,艾莉露娅的军队和黑德迈尔的城防军的军队无法一体化协调,只能各自为战,依靠彼此间愿意共享的情报来讨伐公爵。
不过,贝希莉斯也并不打算深究。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决策了。
“那么,我去做临行前的准备了。”贝希莉斯说道。
“一路小心。”艾莉露娅抬手,轻柔地将贝希莉斯鬓边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手掌顺势搭上妹妹的肩膀。
这个简单的动作里,蕴含着说不尽的牵挂与祝福。
告别艾莉露娅后,贝希莉斯骑上早已备好的骏马,在晨光中向着黑德迈尔的方向疾驰而去。
她将安朵丝留在了艾莉露娅的城堡。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心中那份关于“将人类留在血族领地是否安全”的疑虑,已消散了大半。
她甚至觉得,安朵丝待在这座血族城堡内,反而比留在人心叵测的帝国领土上更为安全。
策马穿过浓密的林间小道,蹄声惊起几只飞鸟,身后扬起一片尘土与泥泞。
当黑德迈尔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贝希莉斯不自觉地放缓了速度。
尽管城头的硝烟已散去大半,露出了久违的澄澈天空,但战争留下的伤痕依然触目惊心。
残破的城墙宛若遭受过巨兽摧残,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只剩焦黑的残骸。一些民众正在搬运魔物和血族士兵的尸体,将它们集中到城外一并焚烧,以免污染城内的空气。
城外,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充盈着罪恶的肮脏躯壳,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周围的人无不掩鼻疾走,脸上写满了厌恶与痛苦。
经过粗略的统计,这次黑德迈尔的损失很惨重。
仅有的两位初级魔法使在守卫城门的战斗中阵亡,状态完好;状态完好、可以继续作战的士兵所剩无几,幸存者也大多带伤,战斗力大打折扣。
至于那些临时征召,或是自愿加入城防军的民兵队伍,由于是临时组建而成,缺乏正规和系统性的训练,也没有实战多年的经验沉淀,战斗力自然是难以指望。
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贝希莉斯自然清楚。
要是真将他们送上前线,估计也只是白白送死的下场吧。
不过,城防军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事实上,他们的训练程度也令人担忧。
若不是凭着保卫家园的坚定信念和非凡勇气,黑德迈尔恐怕早就沦陷在内外夹击的战火之下了。
对了,即便贝希莉斯在这次事件被称为英雄,但在满目疮痍的当下,人们忙于在这残破的废墟之上重建黑德迈尔,实在无法为她一人腾出额外的精力,准备一场如帝国首都般盛大的、民众夹道欢迎着勇者归来的场景。
说起来,贝希莉斯在这次战役中的英姿,的确颇有几分勇者的影子。
要是自己还是贝西里斯的话,一定会得到帝国的厚重赏赐和功绩称颂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抛在脑后。
她轻夹马腹,缓缓穿过无精打采敞开的城门,行走在贫瘠残破的街道上。
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残留余烬的焦土和战争余波留下的阴影。
就在这时,几名士兵押着一列犯人,从贝希莉斯的身畔经过,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些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人被铁链拴住双手,脖子上挂着破旧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他们所犯的罪行。
定睛一看,原来都是在这场灾难中趁火打劫之徒:有的从尸体上扒取财物;有的闯入民宅,巧取豪夺;还有的趁乱劫掠,发泄**。
不论在什么时代,不论在哪个种族,总少不了这样的人渣。
贝希莉斯望向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在灾难面前不愿贡献自己的力量共渡难关,反而倚仗这份力量谋财害命——这是她永远无法容忍的行为。
曾经也是,现在也是,这个信念从未动摇。
……
黑德迈尔,梅洛特公墓。
冬日的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掠过成排新立的墓碑。
歪斜的石碑代表着逝去的英雄,守护着这片重新绽放希望的土地。教堂的钟声未响,唯有风声呜咽,为这场迟来的告别奏响前奏。
乐声响起,先是低沉的号声,像生者对逝者的悼念和叹息。接着,小提琴奏响,声音细腻凄婉,像在诉说着未尽的思念和追思。
风笛声响起,清亮而孤独的旋律在墓园上空盘旋。时而高亢,如这座城市不屈的意志;时而低沉,。似命运无情的嘲弄。音符起落间,彷佛诉说着黑德迈尔飘摇的命运,辗转在这漂泊不定的乱世之中,随波浮沉。
漆黑的石碑上,刻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名字,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完整的人生。
如今,却都化作这冰冷的石刻,静默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任凭冷雨落泪,狂风呜咽,风沙侵蚀,再无回应。
贝希莉斯闭上双眼,乐声将她带回到那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呼啸而过的炮弹、竭力嘶哑的命令、以及生命最后一刻挣扎的叹息……
那些年轻的面容在记忆中一一浮现,又一一消散。
风笛声渐渐微弱,在旋律中悄然隐去,像逝者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寂静再次重新笼罩墓园,比先前更加沉重。
她望见雷蒙德的副官正独自伫立在墓园一角,便走上前去,想要与他攀上话,试图打破这无言的沉重。
来到近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那块新碑上刻着工整的字迹。
正是雷蒙德的名字,以及他生平可以追溯的英勇事迹,以及他在人世间走过的年岁。
“看来,我赶上了约定的时间。”贝希莉斯轻声说道。
这场葬礼本该在战事结束后立即举行,但黑德迈尔需要重建,活着的人需要休整,这才推迟至今。
而这场葬礼的举办时间,正是副官早已与贝希莉斯提前约定好的。
触景生情,贝希莉斯忽然联想到了雷蒙德的那个坏习惯,便鬼使神差地问道:
“对了,他的墓碑下面,也埋下了属于他的抚恤金吗?”
副官微微一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右手利落地将衣摆向后一拨,取出腰间那悬着的、沉甸甸的皮质钱袋,稳稳递到贝希莉斯面前,语气中带着歉意:
“这是雷蒙德长官嘱咐我转交的。他说,那些战死弟兄的抚恤金,他分文不敢擅动,因为那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尊严。但至少......至少他自己的这份,还能由他决定去向。”
迎着天光,那皮质钱袋泛着苍白的光泽,沉甸甸地压在贝希莉斯的心上,令她有股说不出的沉重。
“我不需要,你收下吧。”
她淡淡地回应了副官的好意。
“可这是雷蒙德长官的遗愿……”
“我不缺钱。”贝希莉斯故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强硬,“而且,我也没必要尊重你的意见。”
这突如其来的锋芒让副官一时无措。他举着钱袋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此刻,他不知是该强塞给贝希莉斯,还是应该收回自己的腰间。
“你收下吧,或者分给需要的人。”贝希莉斯替他做了决定。
她素来厌恶这种推来让去、虚与委蛇的场面,宁愿戴上冷漠的面具,让对方能够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心意。
见副官拿不定心中的主意,表现依旧有些迟疑,贝希莉斯便又努力地推了他一把:
“这笔钱在你们手中能发挥更大的价值,这也是雷蒙德乐于见到的吧?”
“我明白了。那,我就收下了……?”
副官终于缓缓将钱袋收回腰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确认对方确实不在意后,他才郑重道谢。
贝希莉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束于礼节。
“那么,请容在下先行告退,还有许多善后的事宜正亟待在下前去处理。”
副官抚胸行礼,转身离去。副官的手抚于胸前,躬身行了一礼,随后便告退了。
墓前,独留下贝希莉斯一人,静静凝视着雷蒙德的石碑。
孤独的背影在寒风中默默伫立着,任凭寒风吹动她的衣摆,也没有一丝动摇。
良久,贝希莉斯才终于开口:
“现在,我们两清了。”
“我会凭借自己的意志,继续走下去。”
风声掠过墓碑,像是远方传来的回应。
逝者已逝,而生者必须带着逝者的遗志,在这条未尽的道路上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