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雾都像一幅被煤烟熏黑了的油画。雪花挣扎着穿过浓烟,落在泥泞的街道上,即刻化作灰黑的雪水。
煤气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不安的光晕,勉强照亮着“渡鸦酒吧”破旧的招牌。窗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隔绝着内外两个世界——里面是麻木的温暖,外面是刺骨的寒冷。
伊薇站在吧台后,瘦削的身形裹在过于宽大的侍者制服里,像一根即将被风吹熄的蜡烛。她已经擦了半小时同一个玻璃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二十二岁的年纪,眼角却已刻上了细微的纹路,那是长久紧绷嘴角和蹙眉留下的印记。璀亮的蓝宝石般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沉寂,如同深冬封冻的湖面。
“伊薇!别对着杯子发呆了,三号桌要两杯黑啤酒!”老板老乔粗哑的嗓音从厨房传来。
伊薇轻微颤了一下,仿佛从深水中浮出。她放下玻璃杯,机械地开始接酒。动作精准流畅,没有任何多余。两年了,她早已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酒的价格,每一位常客的喜好。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感受。
“嘿,冷美人,今天还是不肯笑一个吗?”一个满身酒气的工人凑近吧台,试图摸她的手。
伊薇迅速抽回手,继续擦拭台面:“您的啤酒好了,请付五便士。”
工人嘟囔着付了钱,摇摇晃晃地走了。伊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去,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每天如此,调酒、应付醉汉、清理呕吐物,周而复始。
学院里那些关于魔法的辉煌梦想,早已被现实磨成了
自从伊薇来到这个世界上就非常不幸,至少她是这么想的,没见过父母,从小在爱德华孤儿院长大,尽管院长看见了她的天赋,托关系让她进了皇家学院,但还是备受欺凌,幸好在院长去世后一切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学院里那些关于魔法的辉煌梦想,早已被现实磨成了粉末。她的魔法感应天赋如今只能用来感知顾客的情绪,判断谁快要发怒,谁需要安抚,谁会多给小费——尽管很少有人这么做。
门铃清脆地响起,寒风卷着雪花闯入室内。
所有常客都抬头望去,随即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站在门口的女子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就像钻石落入煤堆般显眼。
她解下被雪浸湿的红色围巾,露出一张年轻却坚毅的脸庞。大约二十五六岁,灰色的眼睛明亮而敏锐,鼻梁高挺,嘴唇线条分明,看起来既温柔又坚定。
她深金色的头发精心挽成发髻,几缕散落的发丝被雪水浸湿,贴在额角。尽管穿着朴素的黑呢大衣,但举止中流露出不经意的优雅,暗示着与生俱来的良好教养。
女子选择坐在角落,从皮包里取出纸张和书籍摊在桌上。当她脱下手套时,伊薇注意到那双手——修长有力,指甲修剪整齐但未加装饰,指节处有墨水的痕迹。
“尽可能服务好她”老乔不知何时凑到伊薇身边,眯着眼睛打量,“上流社会的小姐。你说她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伊薇没有回答。她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情绪波动——一种与她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完全不同的情感色彩。不是醉汉的颓废,不是工人的麻木,不是嫖客的欲望,而是一种紧迫的激情,一种坚定的信念,像冬夜里突然遇到的暖炉。
“给她送杯热红酒,”老乔推了推伊薇,“看看她想要什么。”
伊薇调制热红酒时,肉桂棒再次从指间滑落。那种情绪感应太强烈了,让她久未波动的心湖泛起涟漪。她稳住呼吸,向角落走去。
“您的酒,女士。”伊薇小心地将杯子放在桌角,避免碰乱那些写满字的纸张。
女子抬起头,微笑:“谢谢你。这天气真是够受的,是不是?”她的笑容出奇地温暖,灰眼睛直视着伊薇,没有任何躲闪或居高临下。
伊薇只是点头,准备退回安全的后台。
“等等,”女子叫住她,目光落在伊薇胸前褪色的工作牌上,“伊薇,是吗?很美的名字,还有偷看可不是好事呢,对吧?”
伊薇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赞美对她而言已是陌生之物,而后着则给她蒙上了一层阴影。
女子似乎不期待回应,继续说着:“我注意到你调酒的动作,非常精准优雅。你受过教育,是吗?”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伊薇下意识地回答:“曾在皇家学院学习过。”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告诉陌生人这个?为什么今晚自己如此失常?
“皇家学院?”女子的眼睛亮起来,“那你一定知道魔法感应理论。我正在写一篇相关文章,关于魔法天赋与社会阶层的关联。”她指了指桌上的纸张,“这个国家最大的悲剧就是埋没像你这样的天赋。”
伊薇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像你这样的天赋——多年前,也有教授这样对她说过。那时她还有梦想,还相信艰苦学习能改变命运。
“我只是个调酒师,”伊薇低声说,向后退了一步,“如果您不需要别的,我得回去工作了。”
女子点点头,不显丝毫尴尬:“当然,抱歉耽误你的时间。热红酒很棒,真的。”
伊薇逃也似的回到吧台后,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那种情绪感应仍然残留空中,像一缕阳光照进从未见过日光的房间。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角落,但感知却不由自主地延伸过去。那女子现在正与几个好奇的工人交谈,双手随着话语做着有力的手势。那些原本满脸怀疑的工人逐渐点头,表情变得认真。
真是个奇怪的人,伊薇想。在这个世界上保持这样的信念,要么是极其天真,要么是极其勇敢——而天真的人通常活不长。
凌晨一点,女子终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走到吧台前,将几枚硬币放在桌上:“谢谢你的款待,这里的氛围...很真实。”
伊薇只是点头,收起钱币。当女子转身走向门口时,她注意到对方大衣袖口有一处不起眼的修补痕迹——对于一个看似出身优越的人来说,这个细节令人意外。
门开合的瞬间,寒风短暂地席卷室内,而后一切回归原样。
伊薇继续擦拭吧台,却发现自己的手有些不稳。那种强烈的情绪感应仍然萦绕不去。
打烊后,伊薇裹紧单薄的外套,踏入深夜的街道。雪已经停了,整个城市被一层白色覆盖,暂时掩盖了它的污秽和丑陋。她习惯性地伸手进口袋,触到一张陌生的纸质。
在街角煤气灯下,她停下脚步,取出一张精致的名片。“埃洛伊丝·冯·哈登堡”的名字下,有一行小字:“真理不向任何人索取通行费。”
名片背面,有一行匆忙写就的字迹:“明早九点,主教广场。或许你会想看看不同的风景。”
伊薇站在灯下良久,直到双腿冻得麻木。她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望着被雪覆盖的城市,第一次感到内心深处某种早已冻结的东西开始碎裂。
明天,主教广场。只是去看看,她告诉自己,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不同的风景。
雪花再次开始飘落,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像是来自遥远世界的来信,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在那瞬间,伊薇几乎能感觉到,命运的车轮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阻挡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