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洒在雾都的街道上,昨夜的积雪已化为灰黑的泥浆,被早班马车和行人的脚步践踏得面目全非。
伊薇拉紧了单薄外套的领口,混在匆忙的人流中,觉得自己像个幽灵,与周围为生计奔波的人格格不入,却又别无二致。
她本该在补觉,为晚上酒吧的工作储备精力。但鬼使神差地,她走上了前往主教广场的路。口袋里那张精致的名片像一块灼热的炭,熨烫着她的皮肤,也熨烫着她沉寂已久的心。
只是去看看,她再次告诉自己,就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街头戏剧。
还未到达广场,她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清晰,有力,并不声嘶力竭,却奇异地穿透了城市的喧嚣,像一把淬火的利刃,精准地刺入每一个聆听者的耳中。
“……他们告诉我们,魔法是贵族的恩赐,是血脉的延续!他们用繁复的纹章和古老的律法编织谎言,让我们相信自己的平庸,安于被赐予的‘位置’!”
伊薇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挤进广场边缘的人群外围,借着身高优势,看到了那个站在临时搭建的木箱上的身影。
埃洛伊丝·冯·哈登堡。
与昨夜酒吧角落里那个书写者的沉静不同,此时的她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寒风吹乱了她鬓角的金发,她的双颊因寒冷和激情而泛红,灰色的眼睛扫视着人群,目光灼灼,仿佛能看进每个人的内心。
她没有戴手套,修长的手指随着话语有力地挥动,像是在空气中勾勒出她所描绘的图景。
“但我问你们!”她张开双臂,声音扬高,带着一种戏剧性的、引人入胜的张力,“当你们的孩子在高热中挣扎,是那些纹章和律法救了他们吗?不!是你们自己!是那些被他们斥为‘低劣’、‘不纯’的民间疗法和坚韧的生命力!魔法不应是锁链,它应是工具!属于每一个能感知它、运用它的人的工具!”
人群发出了一阵混杂的赞同声和低语。伊薇看到围拢的人各式各样:裹着破旧棉袄的工人、挎着菜篮的主妇、几个眼神闪烁的小职员、甚至还有一两个穿着体面却刻意站在阴影里的年轻人。
他们的脸上写着怀疑、麻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话语点燃的细微渴望。
伊薇靠在一根冰冷的灯柱后面,下意识地运用起她那被埋没的天赋。她微微闭眼,放开感知。
嗡——
情绪的洪流瞬间冲击着她。
来自人群:大多是浓重的困惑、一丝被唤醒的希望、长期压抑的痛苦、还有一点点……恐惧。对改变的恐惧。
而来自那个演讲者的中心,情感强烈得像正午的太阳:炽热的信念,不屈的意志,一种近乎鲁莽的勇气,以及……一种深沉的、对在场每一个人的真切关怀。
这种情感纯粹而强大,让伊薇感到一阵眩晕。她已经太久没有感知到如此不加掩饰的正面情绪了,以至于它几乎带来一种痛感。
“……他们害怕的不是魔法本身!”埃洛伊丝的声音继续传来,变得更加激昂,“他们害怕的是觉醒的我们!害怕的是我们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害怕的是我们知道,面包与尊严,知识与力量,从来都不是乞求来的赏赐!”
“说得好!”一个粗壮的工人忍不住喊道,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周围响起几声零散的笑声和更响亮的附和。
伊薇看着这一幕, 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她看到埃洛伊丝对那个工人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那笑容真诚而富有感染力,仿佛在说‘看吧,我们是一样的’。
但就在这时,伊薇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不谐。
在广场的另一侧,几个穿着深色大衣的男人靠在墙边,没有融入人群,只是冷冷地注视着。
他们的情绪颜色是冰冷的:审视,不耐烦,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胁感。便衣警察。老乔的提醒在她耳边响起。
几乎是同时,演讲中的埃洛伊丝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方向,她的语速没有丝毫停顿,笑容也未减分毫,但伊薇清晰地感知到,那一瞬间从她那里迸发出的情绪是:警惕,然后是一种更加坚定的、近乎挑衅的勇气。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声音提得更高。
“他们可以监视我们!可以恐吓我们!可以试图让我们的声音沉默!”她几乎是在歌唱这些句子,仿佛在念诵一篇战斗的诗篇,“但思想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在最坚硬的石缝中生根发芽!”
人群被这无畏的姿态感染,发出更大的声浪。
伊薇的心却揪紧了。那种熟悉的、对危险的预感让她胃部不适地收缩。这个埃洛伊丝·冯·哈登堡,她不是在玩火,她根本就是置身于火山口上跳舞。而她似乎乐在其中。
演讲又持续了十分钟,最终在人群不算整齐但充满热情的口号声中结束。一些人涌上前去,想要与埃洛伊丝交谈,领取她身旁助手散发的传单。
伊薇退后一步,把自己更深地藏在灯柱的阴影里。她看到了想看的“不同的风景”,这风景耀眼得让她眼睛刺痛,也危险得让她想立刻转身逃回酒吧那麻木的安全中去。
她正要转身离开,一个清亮的声音却叫住了她。
“伊薇!”
埃洛伊丝不知何时已经走下木箱,拨开零星的人群,向她走来。她的鼻尖冻得发红,呼出白气,但脸上的笑容灿烂得不可思议,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场充满风险的演讲,而是一场愉快的茶会。
“你来了。”她在伊薇面前站定,语气是纯粹的喜悦,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伊薇会出现。“我就知道你会来。”
伊薇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否认显得可笑,承认又让她不安。
埃洛伊丝没有在意她的沉默,很自然地从旁边助手那里拿过一张传单,塞到伊薇手里。“给你的。上面有我们下次读书会的地点和时间。是关于基础魔法感应理论的,那是我们的课后谈”她灰蓝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伊薇,“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传单还带着印刷的墨香,粗糙的纸张与她口袋里的名片形成鲜明对比。
“我……我得去上工了。”伊薇垂下眼睛,低声说,手指蜷缩起来,捏紧了那张传单。
“当然,”埃洛伊丝点点头,笑容不减,“快去吧,别冻着了。晚上酒吧见?”
这不是一个真正的问句。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温暖的笃定,仿佛已经将伊薇视为了某种……同道中人。
伊薇没有回答,只是含糊地点了下头,然后几乎是逃跑般地转身,汇入了离开广场的人流。她走得很快,不敢回头。
直到转过两个街角,周围安静下来,她才放慢脚步,靠在冰冷的砖墙上,轻轻喘息。
摊开手,那张粗糙的传单已经被她捏得有些褶皱。上面的文字简单却直白,呼吁着魔法知识的平民化。
她抬起头,望着雾都永远灰蒙蒙的天空。
那个女人的声音,那双燃烧着信念的灰色眼睛,还有那种几乎烫伤她感知的炽热情感……一切都在她死水般的内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无论她多么想逃回那个麻木而安全的世界,那道来自主教广场的微光,已经固执地照了进来。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广场的阴影里,那几个穿着深色大衣的男人,正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人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着她离开的方向,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