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广场的微光并未能驱散伊薇生活中的寒意，反而像一支蜡烛，照亮了她周遭更深沉的黑暗。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传单，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被她塞在枕头下，却又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清晰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几天后的傍晚，伊薇拖着疲惫的身躯从一家洗衣房出来。酒吧的工作要到深夜，白天的零工是她维系生存的必要补充。她的手指被热水和劣质肥皂泡得发红起皱，腰背酸疼不已。报酬少得可怜，刚够支付下周那狭小阁楼的租金，以及购买最廉价的黑面包和茶。
雪又开始下了，细密而冰冷，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她攥着那几枚微薄的硬币，犹豫着是否要奢侈地坐一趟马车回住处，最终还是选择了步行。省下的钱或许能让她明天中午吃上一顿热汤。
就在她低头赶路，试图忽略饥寒交迫的身体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在她身边放缓。一辆华丽精致的双轮马车，漆色闪亮，黄铜配件熠熠生辉，车窗挂着厚重的丝绒帘子，与她周围破败的街景格格不入。拉车的马匹高大神骏，鼻孔喷着白汽。
车窗的帘子被一只戴着精致皮手套的手掀开一角。一张极其美丽却带着冰冷审视意味的脸庞露了出来。浅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冰蓝色的眼眸像两粒寒冰，缓缓地、从上到下地扫过伊薇沾满泥泞的裙摆和破旧的鞋子。
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却比直接的鄙夷更令人难堪，那是一种纯粹的、基于阶级的漠然和审视。
是那天在广场边缘短暂出现过的那位年轻小姐。伊薇的感知天赋让她瞬间捕捉到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好奇与轻蔑的情绪，像针一样刺了她一下。
马车没有停留，很快加速，消失在街道尽头，只留下淡淡的高级香水和马匹的气味。
伊薇僵在原地，脸颊像被寒风吹过一样刺痛。那种无声的羞辱，比酒吧里醉汉的污言秽语更让她窒息。它清晰地划下了一条界线，提醒着她所处的位置。
那个光芒四射的埃洛伊丝的世界，和这辆马车一样，离她如此遥远，且充满着她无法理解也无力跨越的鸿沟。
自卑和绝望像冰冷的雪水，瞬间淹没了她从广场带回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然而，鬼使神差地，当晚酒吧工作结束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她走到了传单上写着的地址附近——一个位于工人居住区的简陋阅览室门外。
里面亮着温暖的灯光，隐约传来埃洛伊丝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似乎在讲解着什么。窗外，几个穿着体面些的年轻人（可能是学生或小职员）在低声交谈，偶尔能听到“哈登堡小姐”、“新思想”等词语。
伊薇只敢远远地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像一只警惕的野猫，观察着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她看着那些能够坦然走进那扇门的人，内心充满了渴望，却也被更深的恐惧攫住。
她害怕自己的寒酸会玷污那个地方，害怕自己无知的问题会引来嘲笑，更害怕那一点点微光只是假象，最终会将她推回更深的黑暗。
就在她内心激烈斗争，几乎要转身逃离时，阅览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埃洛伊丝送一位老者出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街道，恰好捕捉到了阴影中的伊薇。
她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伊薇的出现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她甚至对伊薇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伊薇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混合着恐慌和微小希望的情绪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像是被那笑容牵引着，僵硬地、一步一步地穿过街道。
“你来了真好……”埃洛伊丝的话音未落。
突然，街道两头响起了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几个穿着深色大衣、面色冷峻的男人迅速包围了这里。为首的亮出一个徽章。
“警察！接到举报，这里有人非法集会，散布危险言论！所有人，站在原地不准动！”
阅览室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刚刚还充满思辨气息的空气瞬间冻结。出来的老者和窗外的年轻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埃洛伊丝看向了警察，又看向了伊薇，尽管面容尽显平静，但伊薇能感受到那平静地下的不可思议或者说是怀疑。
伊薇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最深的噩梦成了现实。
警察粗暴地推开埃洛伊丝，闯入阅览室，里面传来书籍纸张被翻检扔掷的声音，以及低声的呵斥。
一个警官目光冰冷地扫过外面的人，最后落在了穿着最寒酸、看起来最惊慌失措的伊薇身上。
伊薇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淹没了她。她能感觉到埃洛伊丝试图开口为她辩解，但被另一个警察拦住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跟我走一趟”警官走近一步，带着皮手套的手几乎要戳到伊薇的脸上，语气充满了鄙夷。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伊薇的心脏。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周围投来的目光——、那些年轻人的惊疑不定、甚至埃洛伊丝眼中的复杂情绪——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
就在她几乎要瘫软在地时，埃洛伊丝终于挣脱了阻拦，一步挡在了伊薇和警察之间。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警官先生，她是我邀请来的客人，与任何非法活动无关。你们无权恐吓她。”埃洛伊丝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伊薇从未听过的强硬。“有什么问题，问我。”
警官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埃洛伊丝，似乎权衡着什么。最终，他哼了一声，转身继续指挥搜查。
埃洛伊丝迅速回头，低声对伊薇说，语速极快：“快走。沿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右拐，别回头。明天老地方见。还有，挺巧的…”
伊薇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几乎是凭借着求生本能，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漆黑的巷道里。冰冷的风灌入口鼻，羞辱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雪水，冰冷地滑过她滚烫的脸颊。
她一路狂奔，直到肺叶刺痛才停下来，扶着一面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
远方的警哨声依稀可闻。
她缩在黑暗的角落，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刚刚那一刻的恐惧和羞辱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灵魂里。那个世界的光芒如此耀眼，却也伴随着如此冰冷的荆棘和猝不及防的残酷。
她真的能靠近吗？还是最终只会被这光芒灼伤，甚至碾碎？
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泥泞的街道，也似乎想要覆盖她刚刚经历的一切，却只让她感到更加的寒冷和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