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伊薇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自己习惯的黑暗里。
她刻意避开了“渡鸦酒吧”的工作，谎称生病，宁愿损失微薄的薪水，也不敢再踏入可能遇见埃洛伊丝的区域。
警察冰冷的面孔、鄙夷的质问、以及那种几乎将她灵魂冻结的恐惧感，日夜萦绕着她。那份从广场带回的微弱悸动，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更深重的麻木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避险意识。
然而，生计的压力最终战胜了恐惧。第五天傍晚，积蓄见底，伊薇不得不重新穿上那身侍者制服，回到烟雾缭绕、气味混杂的酒吧。
她低垂着眼睑，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机械地完成着工作，对老乔疑惑的目光和醉汉们惯常的骚扰都报以更深的沉默。她只希望自己像墙角的阴影，无人注意，安全地熬过这个夜晚。
但命运似乎偏要与她作对。
临近午夜，门铃再次清脆作响。伊薇下意识地一颤，玻璃杯险些脱手。
进来的正是埃洛伊丝。
她看起来似乎清减了些，但灰色的眼眸依然明亮，步伐坚定。她的身边，跟着那位如同瓷娃娃般精致的冬妮娅。
冬妮娅挽着埃洛伊丝的手臂，姿态亲昵而自然，仿佛那是她的专属权利。她穿着一件昂贵的墨绿色天鹅绒长裙，外罩镶有毛皮的斗篷，与酒吧的粗陋环境形成了近乎荒诞的对比。
伊薇立刻低下头，假装专心擦拭吧台，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扫过吧台，或许落在了自己身上。
老乔显然认出了埃洛伊丝，热情地迎了上去：“哈登堡小姐！欢迎再次光临！还是热红酒？”
“谢谢，乔。两杯。”埃洛伊丝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但伊薇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审视？
老乔示意伊薇去准备酒水。伊薇僵硬的动作没能逃过埃洛伊丝的眼睛。
她们选择了一张离吧台不远的桌子。冬妮娅优雅地坐下前，用一方洁白的手绢仔细擦拭了椅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忍受某种不洁。
她的目光偶尔掠过伊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好奇，就像那天在马车上一样。
伊薇将两杯热红酒放在托盘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伊薇。”埃洛伊丝叫住了她，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的病好了吗？”
伊薇猛地抬头，对上埃洛伊丝灰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纯粹喜悦和热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探究的神色。伊薇的心沉了下去。
“好……好了，谢谢关心。”她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天晚上，你跑得很快。”埃洛伊丝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肉桂和丁香的香气弥漫开来，“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问题听起来像是关心，但伊薇却感到一股寒意。她感知到埃洛伊丝的情绪并非全然的善意，其中混杂着一丝疑虑和谨慎。
她在怀疑？怀疑什么？怀疑她是故意引来了警察？还是怀疑她不堪大用，轻易就被吓破了胆？
冬妮娅轻笑一声，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却带着冰冷的质感：“埃洛伊丝，你总是这样关心每一个人。连一个小小的酒吧侍女都要过问。”她抿了一口酒，红唇在杯沿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不过，那晚确实很惊险呢。警察来得真巧，不是吗？就像有人提前通知了他们一样。”她说着，意有所指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伊薇苍白的脸上。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刺中了伊薇，也似乎说中了埃洛伊丝心中的某种猜疑。埃洛伊丝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看着伊薇，等待她的反应。
伊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想辩解，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想说自己只是害怕，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冬妮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她推到了叛徒或告密者的嫌疑位置上，而她甚至无力反驳。阶级的差异在此刻显露出狰狞的一面——冬妮娅可以随意地用话语敲打她，而她连自证清白都显得如此徒劳。
“我……我没有……”她最终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手指紧紧攥着围裙，指节泛白。
埃洛伊丝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近乎崩溃的模样，眼中的疑虑似乎消散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
她或许不相信伊薇是故意的，但伊薇的脆弱和恐惧本身，就可能是一种不稳定因素，一种潜在的危险。对于她所从事的危险事业来说，需要的是钢铁般的意志，而非易碎的玻璃。
“好了，冬妮娅。”埃洛伊丝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伊薇那晚只是吓坏了。不是吗？”最后一句是对伊薇说的，更像是一种确认，而非安慰。
伊薇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住。
“回去工作吧。”埃洛伊丝移开了目光，语气重新变得平静，“小心别再把酒洒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句冰冷的评判。伊薇如蒙大赦，又感到无比的屈辱。她几乎是逃回了吧台后面，感觉背后那两道目光——一道带着审视，一道带着冰冷的得意——像芒刺一样扎着她。
接下来的时间无比煎熬。伊薇机械地忙碌着，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边桌子的情绪波动。
埃洛伊丝和冬妮娅在低声交谈。冬妮娅的情绪色彩是鲜明的爱恋和占有欲，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她们的过去，引向只有她们才懂的回忆和笑点，不动声色地强调着她们过去之间的回忆。
她时而轻触埃洛伊丝的手臂，笑声娇柔，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宣告：看，我们很类似，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个酒吧侍女，只是一个意外的、不洁的插曲。
埃洛伊丝的情绪则复杂得多。有对冬妮娅话语的敷衍，有对之前事件的思考，偶尔流露出一丝对冬妮娅亲昵举动的不自在，但更多的是某种沉重的决心。
伊薇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埃洛伊丝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关于她的决定。
直到她们起身离开，埃洛伊丝没有再看伊薇一眼。冬妮娅在经过吧台时，却故意落后半步，对着正在低头洗杯子的伊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
“离她远点，小女孩。有些光芒，不是你能触碰的。靠近了，只会引火上身。”
她的语气温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内容却冰冷恶毒得像毒蛇的吐信。
伊薇猛地僵住，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的手指，却比不上她心中的寒意。
她们离开后，酒吧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麻木和喧嚣。但伊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埃洛伊丝眼中的怀疑，冬妮娅赤裸裸的敌意和阶级优越感，像两把沉重的锁，将她重新锁回更深的孤立无援之中。
她用力擦洗着一个顽固的酒渍，搓得手指发红，就在这时，一个醉醺醺的客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乎想走向门口，却脚下不稳，直直地向旁边一张桌子倒去，桌上，有着一盏正燃着的煤油灯。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没人反应过来。
但伊薇看到了。
不是在视觉上，而是在她的感知里。那一瞬间，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她“看到”了醉汉倒下的轨迹，“看到”煤油灯被打翻，“看到”火焰瞬间燎着桌布和醉汉的衣袖，引发一场可怕的混乱和惨叫……这一切如同一个清晰的、令人恐惧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炸开。
“不要！”她失声惊叫，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湿漉漉的抹布用力甩了过去！
抹布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打在了醉汉即将碰倒煤油灯的手臂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失衡的方向偏了一偏。
“砰！”醉汉沉重地摔倒在地，撞翻了几把椅子，引起一阵惊呼和咒骂。但煤油灯只是剧烈摇晃了几下，油洒出来一些，火苗窜起一小簇，随即被反应过来的老乔迅速扑灭。
一场可能的灾难，消弭于无形。
酒吧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对醉汉的嘲笑和议论。没人注意到吧台后那个脸色苍白、浑身微微发抖的女侍者。
除了老乔，他扑灭火焰后，疑惑地看了一眼掉在远处的湿抹布，又看了一眼伊薇，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那抹布扔得……太准了，太及时了，几乎像是预判。
伊薇靠在冰冷的酒柜上，心脏狂跳，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那种突如其来、又瞬间消失的“预见”。它来得毫无征兆，清晰得令人恐惧，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能力，她小时候在极度紧张或危险时偶尔会出现，但从未像这次这样清晰。它救了她，或许也救了那个醉汉和一些无辜的人。
但它到底是什么？是祝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诅咒？
她看着酒吧里重新恢复的嘈杂和麻木，看着窗外无尽的寒冷黑夜，再想到埃洛伊丝那双带着疑虑的灰色眼睛和冬妮娅冰冷的警告……
这份不一般的能力，并未能给她带来任何温暖或希望，反而像是一种沉重的、无法与人言说的负担，将她更深地拖入孤独和迷雾之中。前路似乎布满了更多的荆棘和未知的危险。
